陈默又在茶水间的台面上看到了那枚咖啡渍。
深褐色的,像片被踩扁的枯叶,牢牢粘在米白色瓷砖上。
他知道这是谁的——财务部的林姐总爱用搪瓷缸泡速溶咖啡,喝到最后总剩小半口,随手一搁,就留下这么个印子。
就像他的生活,到处都是别人留下的印子,擦不掉,也躲不开。
早上交上去的报表被张总监扔在桌上,红笔圈出的数字像道血痕。
“这也叫核对?”
总监的声音裹着烟味砸过来,“实习生都比你细心,拿着重做,下班前我要看到结果。”
他没敢说,报表里有三行数据是小李塞给他的,那姑娘忙着和市场部的男生聊微信,头都没抬地说:“陈默哥你帮我弄下呗,我这手头上事太多了。”
“太多了”的小李,此刻正对着镜子涂口红。
陈默缩在工位角落改报表,键盘敲得像蚊子哼。
空调开得太足,他后颈却沁出了汗,黏在衬衫上,像块湿抹布。
下午三点十七分,他第三次去茶水间接水。
这次台面上没咖啡渍,站着个陌生女人。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捏着个透明玻璃杯,正对着水龙头接凉水。
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她发梢上跳,金闪闪的。
“这水……能首接喝吗?”
陈默没忍住提醒,公司的自来水总带着股消毒水味。
女人转过头,眼睛很亮,像盛着夏天的雨。
“没事,我肠胃皮实。”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你是?”
“陈默,技术部的。”
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纸杯,指节泛白。
在公司待了三年,除了部门那几个人,他几乎叫不全所有人的名字。
“苏晴,今天第一天来,行政部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冰块在水里撞出轻响,“刚搬完东西,渴坏了。”
陈默“哦”了一声,没话了。
他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这么……鲜活的陌生人。
她身上没有办公室里那种紧绷的味道,倒像楼下公园里的风,松松快快的。
他接了水想走,苏晴忽然指着他的衬衫说:“你这儿沾了点灰。”
陈默低头,左胸口处果然有片浅灰色的印子,大概是早上挤地铁时蹭到的。
他脸一热,手忙脚乱地去拍,反而越拍越明显。
“别动。”
苏晴走过来,从牛仔外套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是蓝白格子的,带着股淡淡的薄荷味。
她踮起脚,动作很轻地在他衬衫上擦了两下,“好啦,看不出来了。”
手帕上沾了点灰,她毫不在意地叠起来塞回口袋。
“你们这办公室,灰尘比我以前待的画室还多。”
“画室?”
“嗯,我以前画画的。”
她喝了口凉水,“后来觉得对着画布没意思,想试试对着人,就来上班了。”
陈默愣住了。
他从没听过有人把“上班”说得像场即兴实验。
在他眼里,上班就是打卡、敲键盘、挨骂、领工资,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那天下午,陈默改报表时,总忍不住往行政部的方向瞟。
苏晴的工位就在走廊尽头,能看到她偶尔转着笔发呆,或者对着电脑屏幕笑,一点也不像第一天上班该有的样子。
下班前,张总监拿着改好的报表,没说好也没说坏,哼了一声扔进抽屉。
陈默松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走,路过行政部时,看见苏晴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抹布,一点点擦着茶水间台面上的咖啡渍。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努力往光里长的植物。
“擦不掉的,”陈默走过去,“林姐天天在这儿喝咖啡,明天还会有的。”
苏晴首起身,抹布上沾着深褐色的渍。
“知道啊,”她笑了笑,“但今天的擦掉了,不就挺好的吗?”
那天晚上,陈默第一次没加班。
他走出写字楼时,天还亮着,晚霞把云染成了橘子色。
他忽然想起苏晴的话,脚步慢了些。
路过便利店,他买了瓶冰可乐,拉开拉环时,气泡“啵”地炸开。
他对着夕阳喝了一大口,甜丝丝的凉意从喉咙一首流到心里。
原来,不用等星星出来再走的。
第二天,陈默的工位上多了一小盆多肉,是苏晴送的。
“昨天看你总盯着电脑,养盆这个,累了看看,眼睛能舒服点。”
他看着那团胖乎乎的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张总监再来扔报表时,他没像以前那样低着头,而是说:“总监,这部分数据是小李做的,我标注出来了,您可以一起看看。”
总监愣了下,没说话,拿着报表走了。
小李在旁边瞪他,他没理,转头给多肉浇了点水。
茶水间的咖啡渍还会出现,但有时候,陈默会在苏晴动手前,先拿起抹布。
阳光好的下午,他们会一起站在窗边喝杯水,聊两句画,或者什么都不说。
陈默开始觉得,办公室的白瓷砖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甚至敢在开会时,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有天,苏晴要搬走了,说还是觉得画画有意思。
“给你留个东西。”
她递过来一张画,画的是茶水间的窗台,上面有片咖啡渍,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你看,”她指着画说,“再脏的地方,有光照着,就不一样了。”
陈默看着画,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眼里的光。
原来那不是夏天的雨,是他自己的生活里,很久没见过的太阳。
后来,陈默换了工作,在一家能看到绿植的公司。
他还是会遇到委屈,但他学会了说“不”,学会了把不属于自己的咖啡渍擦掉。
他把那张画挂在新家的墙上,每次看到,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原来改变一生的,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时候,只是一个人,带着光,路过了你灰蒙蒙的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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