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乱世配婚：意外之选晒谷场的风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卷着黄土扑在人脸上，像细小的沙砾在刮。
南望舒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紧了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在刚才，他说出“我选她”三个字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杨金亮手里的藤条停在半空，眯起的眼睛里满是诧异，像是第一次认识南望舒似的：“你再说一遍？
选谁？”
南望舒深吸一口气，迎着风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或嘲讽或好奇的脸，落在身后那个穿囚服的瘦小身影上。
盘羽歆依旧站在原地，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眼神比刚才更亮了些，像落了星子的寒潭，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半分要躲闪的意思。
“我选她。”
南望舒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盘羽歆。”
“疯了！
这南书生真是疯了！”
“放着能干活的不选，偏要个罪臣之女，还是个病秧子！”
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夹杂着粗野的哄笑。
南望舒的脸颊发烫，不是羞的，是气的。
他知道自己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这武川镇，连王二柱家的狗都敢冲他吠，可他没想到，自己选个妻子，竟会引来这么多嘲弄。
“南望舒，你可想清楚了？”
杨金亮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点警告，“这盘家的事还没了呢！
官府的文书上写着，她是‘罪籍’，你领回去，往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得你担着！
三年生不出娃，那可是要充军的！”
他顿了顿，用藤条指了指队伍里那个瘸腿的妇人：“那王氏虽说腿脚不利索，可手里有把子力气，去年还在李大户家当过佃户，你选她，保准亏不了！”
南望舒顺着他的藤条看过去，那王氏低着头，露出的手背上满是老茧，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的。
她似乎察觉到了南望舒的目光，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脚步却悄悄往前挪了半寸——显然，她也想被选走。
周围的起哄声更响了。
大熊拍着大腿笑：“南书生，里正大人说得在理！
那王氏能帮你挑水劈柴，这罪臣之女能干啥？
难不成给你吟诗作对？”
“就是！
等来年开春，地里的活计多了，你就得后悔！”
熊练跟着嚷嚷，尖细的声音像针一样扎人，“到时候别指望我们帮你，自家媳妇自己养！”
南望舒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
他不是没想过这些——盘羽歆看着就弱不禁风，别说下地干活，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可他一想起刚才盘羽歆的眼神，那股藏在倔强里的韧劲，还有她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就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小时候，爹带他去盘将军府送字。
那时候的将军府热闹得很，盘将军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喊着“这是我家羽歆，将来要当女将军的！”。
那小姑娘穿着火红的袄子，手里拿着把小木剑，追着院子里的鸽子跑，笑声像银铃一样。
他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穿着囚服、瘦骨嶙峋的女子，和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联系到一起。
可就算她不是盘将军的女儿，只是个普通的罪籍女子，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去官牙子那里。
“里正大人，”南望舒的声音稳了些，“我想清楚了。
就选盘羽歆。”
杨金亮的脸沉了下来，他大概是觉得南望舒驳了他的面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好！
好得很！
真是读书读傻了！
既然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我也不拦着！”
他转身走到那张缺了角的桌子前，抓起沾了墨的毛笔，在册子上哗哗地写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里格外刺耳。
写完，他把笔一扔，册子往怀里一揣：“画押！”
旁边的小吏递过一个蘸了朱砂的印泥盒。
南望舒伸出右手食指，按了按印泥，在册子上那个“盘羽歆”的名字旁边，用力按了下去。
鲜红的指印像个突兀的疤，烙在泛黄的纸页上，也像是烙在了他的心上。
“盘羽歆，画押！”
杨金亮不耐烦地喊。
盘羽歆这才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走到桌子前时，目光在南望舒按的指印上停了一瞬，然后伸出自己细瘦的手指，蘸了蘸印泥。
她的指尖冰凉，按在纸上时，南望舒看见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却很快稳住了——那枚指印比他的小了一圈，却同样清晰。
“领走吧领走吧！”
杨金亮挥挥手，像是赶什么麻烦东西似的，“别在这儿碍眼，赶紧回去生娃！”
南望舒没说话，转身往晒谷场外走。
他没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还有那道轻轻的脚步声——盘羽歆跟上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村的路上，风依旧很大，卷起地上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南望舒想把自己的草帽摘下来给她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那草帽早就破了个洞，戴上也遮不住什么，反倒显得可笑。
“南书生，等等！”
身后传来熊练的喊声。
南望舒没回头，脚步更快了些。
可熊练和大熊还是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把他堵在了路中间。
大熊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盘羽歆，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南望舒，你这媳妇看着可真‘娇贵’啊，一阵风就能吹跑吧？”
盘羽歆往南望舒身后缩了缩，却没完全躲起来，露出的半张脸上，眼神依旧冷冷的，像淬了冰。
“哥，你别说，这罪臣之女长得倒还行，就是太瘦了。”
熊练眯着眼，目光在盘羽歆身上扫来扫去，带着股黏腻的恶心，“我说南书生，你要是养不起，不如给我？
我家正好缺个缝补衣裳的。”
“你胡说什么！”
南望舒猛地往前一步，把盘羽歆护在身后。
他的个子比熊练矮了小半个头，可此刻梗着脖子的样子，倒有了几分气势，“她是我媳妇，轮不到你置喙！”
“哟呵？”
熊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拍着大腿笑，“南书生还敢跟我顶嘴？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有爹娘护着的小少爷？
现在你就是个穷酸书生，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护着个罪臣之女？
我看你是想上战场喂狼了！”
大熊也跟着狞笑：“就是！
三年！
我倒要看看，三年后你怎么交差！
到时候被拉去充军，可别哭着喊着求我们！”
他们骂骂咧咧了半天，见南望舒只是死死护着身后的人，一言不发，觉得没了意思，才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走之前，熊练还故意撞了南望舒一下，把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没事吧？”
盘羽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南望舒站稳身子，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土：“没事。”
他转过身，看见盘羽歆正看着他的胳膊，那里被熊练撞得红了一片。
“他们就是这样，”南望舒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
盘羽歆没说话，只是目光在他胳膊上停了一瞬，然后移开，看向远处的田野。
秋收后的田地光秃秃的，露出褐色的泥土，像块破布铺在地上。
“我不会让你充军的。”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南望舒愣了愣：“什么？”
“我说，三年之内，我会让你平安无事。”
盘羽歆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阳光落在她瞳孔里，闪着细碎的光，“不会让你被拉去充军。”
南望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
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一个弱女子，连自己都难保，怎么可能保他？
可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他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嗯。”
两人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快到村口时，碰见了挑着担子的王二柱，他看见南望舒身后的盘羽歆，挑了挑眉：“南书生，这就是你选的媳妇？”
南望舒“嗯”了一声。
王二柱咂咂嘴：“唉，你呀，就是太死心眼。
不过……既然选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他顿了顿，从担子里拿出两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塞给南望舒，“刚从地里挖的，还热乎着，给你媳妇填填肚子。”
南望舒愣了一下，连忙道谢：“谢谢你，王大哥。”
“谢啥，邻里邻居的。”
王二柱摆摆手，压低声音，“那熊家兄弟不是啥好东西，你往后当心点。
还有……盘家的事，少打听，也少跟人提，免得惹祸上身。”
说完，他挑着担子匆匆走了，留下南望舒握着那两个热乎乎的红薯，心里一阵发酸。
在这乱世里，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都显得格外珍贵。
他把一个红薯递给盘羽歆：“你拿着，还热乎的。”
盘羽歆看着他手里的红薯，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红薯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囚服传到掌心，暖烘烘的，她把红薯往怀里揣了揣，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谢谢，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似的，轻轻拂过南望舒的心尖。
到了那间破屋前，南望舒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侧身让盘羽歆进去。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进来吧，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
南望舒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这破屋，哪里像个家？
盘羽歆走进去，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比她想象的还要简陋。
土墙被雨水泡得鼓起了一块，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能看见灰蒙蒙的天；左边墙角堆着些干草，上面铺着块破旧的麻布，大概就是床了；右边放着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三块石头垫着，勉强保持平衡；桌子上摆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还有半截蜡烛，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唯一能称得上“物件”的，是挂在墙上的那卷《论语》，用麻绳系着，装在一个褪色的蓝布套里——那是南望舒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委屈你了。”
南望舒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去烧点水。”
他转身想去灶台那里，却被盘羽歆叫住了。
“南望舒。”
他回过头，看见盘羽歆正站在屋子中央，手里还攥着那个红薯，没吃。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种审视的认真：“你为什么选我？”
南望舒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想说“因为你看起来很可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想起杨金亮的警告，想起大熊兄弟的嘲笑，还有王二柱递过来的那个热乎乎的红薯，突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或许并不只是出于同情。
“不知道。”
他诚实地回答，“就是觉得……该选你。”
盘羽歆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风吹动的蝶翼。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红薯，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像是有了个极浅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这次的谢谢，比刚才真诚了许多，带着点暖意。
南望舒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转过身，假装去看灶台：“我……我去烧水。”
灶台是用泥土垒的，早就凉透了。
他翻了半天，才从灶膛里找出几块没烧完的木炭，又去院子里捡了些枯枝，费了半天劲，才用燧石打出火。
火苗“噼啪”地舔着枯枝，渐渐旺了起来，映得他脸颊发烫。
他偷偷回头，看见盘羽歆正蹲在墙角，用一根小木棍挑着地上的干草。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下来，落在她身上，给她瘦弱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南望舒突然觉得，或许这乱世里，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也不算太糟。
他添了些柴，看着火苗越来越旺，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三年后会不会真的被充军，也不知道盘羽歆说的“不会让你有事”能不能做到，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门外的风还在呼啸，卷着尘土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可屋里，却因为这一点点火光，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安静。
南望舒看着盘羽歆的背影，突然想起爹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日子就像这灶膛里的火，看着微弱，只要用心护着，总能烧旺的。”
他想，或许他和盘羽歆的日子，也能像这火一样，慢慢烧旺起来。
盘羽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紧紧依偎着，像两株在寒风里相互取暖的野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