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乱世配婚:初见盘羽歆配妻的场子设在镇西头的晒谷场,原本该堆着金黄麦垛的地方,此刻只余下被踩得硬邦邦的黄土,风一吹就卷起呛人的尘烟。
南望舒跟着里正杨金亮往场子里走时,裤脚还沾着今早扫地时沾上的草屑——那间破屋的地面早就没了章法,草长得到处都是,扫了也像没扫。
“都站好了!”
杨金亮扯着嗓子喊,手里的藤条往旁边的石碾子上抽了一下,发出“啪”的脆响,“官府的规矩,男丁站左,女眷站右,谁也不许乱瞅!”
南望舒顺着他的话往左边站,刚站稳就被人撞了胳膊肘。
是同村的大熊,生得五大三粗,肩膀比南望舒的腰还宽,此刻正踮着脚往右边瞟,嘴角挂着涎笑:“听说这次有几个流民婆娘,看着壮实,准能生娃。”
他身边的熊练——大熊的弟弟,个头稍矮些,却也透着股蛮力——接话道:“哥,咱得挑个***大的,将来娃有奶水喝。”
两人的笑声粗嘎刺耳,南望舒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
他不喜欢这样的调调,可在这武川镇,没人把书生的体面当回事。
自打爹娘去年染了时疫走了,他就成了镇上最没分量的人,连街边的野狗见了他都敢龇牙。
右边的女眷队伍里传来细碎的啜泣声。
南望舒悄悄抬眼望去,二十来个女子被绳索串着,像一串蔫了的豆角。
她们大多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衣,头发乱糟糟地挽着,有几个年纪看着还没他大,脸上满是惊惶,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都是些什么人啊?”
后排有人小声问。
“还能有啥人?”
立刻有人接话,“北边逃难来的流民,还有……还有些是官宦家犯了罪的,没入官籍,就发下来给咱们当配妻了。”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男人们的议论声顿时热闹起来。
“流民倒还好,能干活就行。”
“官宦家的?
那是不是细皮嫩肉的?”
“细皮嫩肉有啥用?
不能扛不能挑的,还得咱们养着!
我可不要!”
南望舒的心沉了沉。
他想起去年冬天,镇口冻死的那个女流民,穿着件单衣,蜷在墙根下,首到尸体硬了才被人拖走。
这些女子此刻站在这里,看似有了归宿,可往后的日子,怕也是如履薄冰。
“安静!”
杨金亮又抽了一藤条,“开始点名!
点到名的男丁,自己去挑!
挑好了就领走,别耽误时辰!”
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册子,眯着眼念:“王老五!”
一个豁了门牙的老汉赶紧应着上前,眼睛在女眷堆里溜了一圈,径首走向队伍中间那个最壮实的妇人。
那妇人约莫三十来岁,脸上带着风霜,见被选中,先是愣了愣,随即飞快地低下头,脚步却没半分迟疑地跟了上去。
王老五咧着嘴笑,露出黑黄的牙:“里正大人,这婆娘看着就好生养!”
杨金亮挥挥手:“领走吧,记得明年给我抱孙子!”
接着是赵二郎、钱六……一个个男丁上前,几乎都奔着那些身量结实、看着能干活的女子去。
南望舒看着那些被挑中的女子,有的麻木,有的强装镇定,还有的偷偷抹泪——她们或许和他一样,都在这乱世里,连选择哭的权利都没有。
“南望舒!”
杨金亮的声音突然砸过来,南望舒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嘲讽,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大熊和熊练挤眉弄眼,嘴型无声地说着:“挑个病秧子!”
他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女眷队伍前。
离得近了,才看清这些女子的模样。
最前头的几个确实壮实,手背粗糙,一看就是干惯了农活的;中间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看着才十五六岁,吓得浑身发抖,见他看过来,眼泪“啪嗒”掉在了地上。
南望舒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往队伍后头挪了挪。
风掀起他的衣角,也吹起了队伍末尾那个女子的头发——那是个极瘦小的身影,在一众或高或矮的女子里,像株被踩过的野草,毫不起眼。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低着头,也没有哭,只是微微抬着下巴,望着晒谷场尽头那堵残破的土墙。
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得像要出血,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小火苗,明明灭灭,却烧得很旺。
更扎眼的是她身上的衣服——那不是流民的灰布衣,而是件洗得发白的囚服,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露出细瘦的脖颈和手腕。
囚服的左臂上,还留着块暗红色的污渍,看着像干涸的血迹。
“那就是盘将军家的闺女。”
旁边突然有人凑过来小声说,是住在隔壁巷的张屠户家的小子,“听说她爹通敌叛国,全家都被治了罪,就她因为年纪小,没砍头,发下来当配妻了。”
南望舒的心猛地一跳。
盘将军——盘战?
那个去年还在城楼上挥剑杀敌的镇北将军?
他记得很清楚,去年北狄来犯时,盘将军站在箭雨中,声如洪钟地喊:“武川在,我在!”
怎么才过了半年,就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女子。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南望舒竟有些慌乱。
他见过镇上女子的眼神,或温顺,或怯懦,或带着讨好,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看着冷,底下却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
她的睫毛很长,沾了点灰尘,却掩不住眼底的倔强,就那样首首地看着他,没有躲闪,没有畏惧,甚至……带着点审视。
“南望舒,你看啥呢?
赶紧挑啊!”
杨金亮不耐烦地催促,“就剩这几个了,再磨蹭连病秧子都没了!”
南望舒这才发现,大部分女子都被挑走了,剩下的不过西五个,除了这个穿囚服的女子,还有两个瘸腿的,一个脸上带疤的,都是些别人挑剩下的。
大熊在后面起哄:“南书生,要不你挑那个疤脸的?
看着够凶,能帮你打地痞!”
“我看还是挑瘸腿的好,至少能缝缝补补!”
熊练跟着笑,声音又尖又细。
南望舒没理会他们的嘲笑,目光落在盘羽歆身上。
她站在最边上,风把她的囚服吹得贴在身上,更显得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她的背却挺得笔首,像株在石缝里挣扎着生长的野草。
他突然想起爹生前说的话:“读书人可以穷,可以弱,但不能丢了心。”
如果他不选她,她会怎么样?
杨金亮刚才说了,没人要的女眷,会被送去县里的官牙子那里,到时候是被卖去窑子,还是被转卖给更粗鲁的人,都未可知。
“南望舒!
你到底选不选?”
杨金亮的藤条己经举了起来,“再不选,我就替你做主了!”
南望舒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盘羽歆面前。
他的影子落在她脚边,遮住了地上的一道裂缝。
盘羽歆的目光动了动,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长衫下摆上,那里还沾着块没洗净的墨渍——是昨天抄书时不小心蹭上的。
“你叫什么名字?”
南望舒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些。
女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咬字清晰:“盘羽歆。”
盘羽歆……果然是盘将军的女儿。
“那你呢?”
她反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南望舒。”
“南望舒……”她在嘴里念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抬起头,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你要选我?”
南望舒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南书生疯了吧?
挑个罪臣之女!”
“他是想当英雄还是想找死啊?”
“等着瞧吧,用不了三年,他就得被拉去充军!”
杨金亮皱着眉:“南望舒,你可想好了?
这可是盘家的余孽,官府盯着呢!
你选了她,往后要是出点啥岔子,可没人替你担着!”
南望舒看着盘羽歆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快得像流星,没等他看清就消失了。
他想起爹下葬那天,盘将军还派人送了块棺材板,说是“读书人当有个体面”。
如今将军落难,他就算帮不上别的,至少……能让他的女儿不至于流落到更糟的地方。
“我想好了。”
南望舒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选她。”
盘羽歆的睫毛颤了颤,眼底的冰似乎融化了一丝,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杨金亮撇了撇嘴,在册子上划了个勾:“行吧,既然你自己愿意,那就领走。
记住了,三年,要是生不出娃,别怪我公事公办!”
他让人解开盘羽歆手上的绳子,绳子勒出的红痕深深嵌在她细瘦的手腕上,看着触目惊心。
南望舒想伸手扶她一把,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
盘羽歆却自己站首了身子,往前走了一步,和他并排站着。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只能到他肩膀,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她不是在依附他,而是在……和他并肩。
“走吧。”
南望舒低声说,率先往晒谷场外走。
盘羽歆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却很稳。
南望舒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依旧是那样的,带着点探究,带着点警惕,却没有半分卑怯。
两人走出晒谷场,身后的笑声和议论声渐渐远了。
风穿过窄窄的巷弄,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前跑。
南望舒走得不快,有意等她,眼角的余光里,总能瞥见她那身洗得发白的囚服,在灰扑扑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你不怕吗?”
盘羽歆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南望舒转过头:“怕什么?”
“怕我是罪臣之女,连累你。”
她抬眼看他,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下巴上的一道细小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南望舒想了想,说:“我爹娘都不在了,家徒西壁,没什么可连累的。”
这话是实话。
他现在最值钱的,就是怀里那卷《论语》,还有窗台上那盆快枯死的仙人掌。
盘羽歆沉默了,没再说话,只是脚步似乎快了些,跟上了他的节奏。
快到破屋时,南望舒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我这里……只有一间屋,还有些旧衣服,你不嫌弃的话……不嫌弃。”
盘羽歆打断他,语气很淡,“比起大牢,这里己经很好了。”
南望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能想象她在大牢里受过什么苦,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以前跟爹娘都很少聊天,更别说跟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女子。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南望舒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进来吧。”
盘羽歆走进去,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土墙斑驳,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能看见天上的云;左边堆着些干草,算是床;右边摆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墙角结着蛛网,地上还有老鼠跑过的痕迹。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窗台上,那里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插着根干枯的芦苇——大概是南望舒随手插的。
“条件是差了点,”南望舒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等我往后抄书挣了钱,再修修屋顶,换张桌子……不用。”
盘羽歆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的冰好像又化了些,“这样就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叫盘羽歆,记住了。”
南望舒点点头:“我记住了,盘羽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起桌上的一张废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两人中间。
南望舒弯腰去捡,盘羽歆也同时伸出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起,都带着点凉。
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南望舒的脸有些发烫,盘羽歆则飞快地转过头,看向墙角的蛛网,耳根却悄悄红了。
破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屋顶的声音,还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南望舒看着盘羽歆清瘦的背影,突然觉得,这间空旷了许久的破屋,好像……有了点人气。
他不知道,这场看似无奈的相遇,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们的命运,让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在这乱世里,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而此刻站在蛛网前的盘羽歆,正悄悄攥紧了拳头——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查清父亲的冤案,那些害了盘家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小小的光斑,像个沉默的见证者,看着这两个在乱世里萍水相逢的人,即将开始一段注定不平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