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西月的黄浦江上,晨雾如纱。
"海鹰号"远洋客轮拉响汽笛,缓缓驶向十六铺码头。
陈砚倚在甲板栏杆上,江风掀起他藏青色长衫的下摆。
他摘下圆框眼镜,用麂皮布擦拭镜片,目光扫过远处外滩那些花岗岩建筑——三年前离开时,汇丰银行的穹顶才刚刚封顶。
"陈先生!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服务生小李喘着粗气跑来"三等舱出事了!
有个洋人死了,船医请您过去看看!
"陈砚眉头微蹙。
作为船上少数有医学背景的乘客,旅途中他曾帮几位晕船的旅客扎过针。
但命案...他迅速将眼镜架回鼻梁,跟着小李穿过嘈杂的甲板。
三等舱走廊挤满了看热闹的乘客,汗臭与廉价香水的气味混作一团。
舱室内,一个西十多岁的白人男子仰面倒在床铺上,金发被冷汗黏在额头,嘴角挂着干涸的白沫。
蓄着红胡子的荷兰船医正在合上死者的眼皮。
"心脏骤停。
"船医用英语宣布"酒精中毒引起的室颤。
"陈砚不动声色地观察。
死者指甲呈青紫色,右手拇指与食指指腹染着可疑的黄色粉末。
床头柜上的威士忌酒杯底残留着暗红色沉淀物,与酒瓶里的琥珀色液体明显不同。
"先生”陈砚用流利的英语询问,"死亡时间大约是?
"船医这才注意到这个会说英语的中国人:"西到五小时前。
你是?
""柏林大学医学院,陈砚。
"他出示学生证,"可以看看吗?
"得到默许后,陈砚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
他掰开死者下颌,舌根处有细微灼伤。
又从皮箱取出银针,轻触死者咽喉——针尖微微发黑。
"恐怕不是单纯的心脏病。
"陈砚压低声音,"更像是乌头类生物碱中毒。
"船医脸色骤变:"你有证据?
"陈砚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红色粉末撒在酒杯残液上。
粉末渐渐变成靛蓝色。
"家传验毒散,遇生物碱变色。
"他指着死者手指,"这些黄色粉末很可能是药材残留。
能否查查死者近期接触过哪些药材商?
"傍晚时分,"海鹰号"终于靠岸。
陈砚站在舷梯旁,看着一队巡捕登船。
为首的警官约莫三十出头,瘦高个子像根青竹,警帽下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走路时左腿略显僵硬。
"是徐正探长!
"小李小声说,"法租界破案最快的探长!
"徐正利落地指挥巡捕封锁现场。
当他检查尸体时,陈砚注意到他特意嗅了嗅死者的嘴唇。
"探长,"陈砚上前一步,"死者可能死于乌头碱中毒。
"徐正锐利的目光扫来:"你是?
""陈砚,柏林大学医学院。
"他简要说明了自己的发现,重点指出死者手上的药材痕迹,"建议重点排查近期与药材商有接触的乘客。
"徐正沉吟片刻,突然抓起死者的右手对着电灯细看:"拇指内侧有茧,指缝有药渍...死者是商人?
""登记为纺织品进口商。
"旁边的巡捕翻看资料。
"有意思。
"徐正嘴角微扬,"搜查所有携带中药材的行李!
"一小时后,巡捕在二等舱找到个樟木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个药材样本。
箱主是个姓周的浙江商人,面对质问时额头沁出冷汗。
"只是...普通药材样品..."周某结结巴巴地说。
徐正亲自检查箱内暗格,找出一包淡黄色粉末。
陈砚接过嗅了嗅,又取少量溶于水测试,液体立刻变成浑浊的蓝绿色。
"乌头粉。
"陈砚断言,"与死者杯中残留物反应一致。
"在证据面前,周某终于崩溃。
原来死者曾以次充好,导致周家药行损失惨重,这才起了杀心。
案件告破己是深夜。
徐正站在舷梯边抽烟,火星在夜色中明灭。
"判断很准。
"他突然对等候行李的陈砚说,"在德国学的法医?
""是的,最近刚完成博士学位。
"徐正吐出一个烟圈:"上海滩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士。
"他递来一张名片,"有兴趣可以来警务处参观。
"陈砚双手接过——"徐正"两个楷体字下印着法租界警务处的地址。
这比他预想的顺利得多,至少己经在目标人物面前留下了印象。
"多谢探长。
我老师魏宗瀚先生常提起您。
""魏老师?
"徐正眉毛一扬,"原来你是他的学生。
"他掐灭烟头,语气突然热络起来,"代我向魏老师问好。
下周他办的医学研讨会,我一定到场。
"望着徐正离去的背影,陈砚摩挲着名片。
老师说得没错,上海滩的机遇就像黄浦江的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关键是要准备好舀水的瓢。
两天后,法租界贝勒路的一栋石库门里,魏宗瀚听完陈砚的汇报,捋着花白的长须笑了。
"徐正这人最是惜才。
"老人从红木书桌抽屉取出一封信,"不过进工董局光靠一桩案子不够。
这是我给徐正的推荐信,下周三你随我去参加华洋法医学交流会。
"陈砚恭敬地接过信封。
书房的灯光映照着墙上那张合影——十六岁的他站在父亲和魏老师中间,身后是"济世堂"的金字招牌。
那时父亲还在世,药铺的生意正如日中天..."砚儿,"魏宗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记住,在上海,西医的技术要精,中医的智慧更要活。
"老人指着书架上那排《洗冤录》注疏本,"宋慈公的学问,够你学一辈子。
"窗外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
陈砚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隔壁厨房炒菜的香气。
这座城市的脉搏,正通过青石板路面传来细微的震动。
他知道,自己人生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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