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西月十八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礼堂。
陈砚站在回字形会议厅的最后一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服内袋里的银针盒。
这是老师魏宗瀚昨天特意派人送来的——十二根纯度不同的银针,盛在一个紫檀木盒中,盒底刻着"济世堂"三个小字。
"下一位报告者,柏林大学医学院陈砚博士。
"主持人的声音让陈砚回过神来。
他整了整领结,走向讲台时听到台下传来窃窃私语。
这也难怪,作为研讨会上唯一东方面孔的演讲者,他那25岁的年轻面庞在一众中老年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诸位同仁。
"陈砚用流利的德语开场,随即切换成英语,"今天我演讲的主题是《金属离子反应在毒物检测中的应用——东西方方法的比较研究》。
""我的研究始于一个疑问:为什么公元1247年宋慈记载的银针验毒法,至今仍被中国乡间广泛使用?
"后排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一个红头发的外国医生转头对同伴说:"迷信罢了,就像用占星术诊断疾病。
"陈砚面不改色,从口袋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恰好我带了实验器材。
不知在座哪位先生随身携带有药物?
最好是西药。
"会场一阵骚动。
最终一个英国领事馆的医生举起小药瓶:"我有阿司匹林片剂。
""完美。
"陈砚微笑,"请传过来。
"他接过药片,在众目睽睽下碾碎,溶于玻璃杯的清水中。
然后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浸入液体。
"根据《洗冤录》记载,银针遇砒霜等含硫毒物会变黑。
"他举起毫无变化的银针,"显然,阿司匹林不含硫化物。
"台下响起礼貌的掌声。
红头发医生却突然站起来:"这只能证明阴性结果,如果有现成的毒药做对比...""问得好。
"陈砚从木盒取出第二根针,"这是我用硫化钠溶液处理过的对照组。
"当这根针浸入特制的验毒液中,针尖立刻变成哑黑色。
会场顿时一片哗然。
"银针变黑其实是硫化银沉积。
这个化学反应对含硫毒物极其敏感,灵敏度甚至超过某些现代方法。
"他接着展示了一组对比数据:用银针法和实验室方法检测同样的20个中毒案例,结果完全一致。
"最有趣的是这个案例。
"去年柏林一桩谋杀案,实验室检测最初判定为氰化物中毒,但银针却毫无反应。
"陈砚停顿片刻,让听众消化这个矛盾。
"最终解剖发现,死者其实是死于河豚毒素——一种不含硫的剧毒。
传统方法反而避免了误判。
"会场鸦雀无声。
那个英国医生突然举手:"陈博士,你认为现代法医应该采用这种...古老的方法?
""不是取代,而是补充。
"陈砚收起银针,"就像体温计不会取代医生的手一样。
东西方智慧应当互相启发。
"他最后展示了一张照片:柏林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他正在用银针检查标本,旁边摆着翻开的《洗冤录》。
"我的老师魏宗瀚先生常说:为医者当如江河,不择细流。
谢谢诸位。
"掌声如雷。
陈砚看到前排的徐正微微颔首,而角落里的魏宗瀚则捋着白须,眼中闪着欣慰的光。
研讨会结束后,陈砚被一群外国学者围住提问。
等他脱身时,己是黄昏时分。
工部局大楼前的梧桐树下,徐正正靠在黑色雪佛兰轿车旁抽烟。
"表现不错。
"徐正拉开车门,"上车吧,顺路送你去警务处办入职手续。
"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息。
陈砚望着窗外闪过的霓虹灯,法租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你的报告很有意思。
"徐正突然说,"不过警务处那帮老粗可不管什么学术价值。
老王当了十年验尸官,突然空降个博士顶在他头上..."陈砚听出了弦外之音:"我会注意相处方式。
""不是相处问题。
"徐正吐了个烟圈,"明天白玫瑰舞厅有具尸体等着解剖。
老王坚持是酗酒猝死,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车子在警务处门口停下。
徐正递过一张纸条:"明早七点,别迟到。
"警务处人事科的小办公室里,办事员推来一叠表格:"填好这些,再去二楼拍证件照。
"陈砚正填写到一半,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满脸麻子的壮汉闯了进来,警服皱巴巴的,浑身散发着酒气。
"这就是新来的博士?
"他斜眼打量着陈砚,"听说你在德国学了五年,解剖过多少具尸体?
"陈砚认出这就是早上在验尸房见过的老王。
他平静地回答:"系统解剖87具,协助解剖超过200例。
""纸上谈兵!
"老王拍桌大笑,"我在闸北验尸棚干活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租界的尸体可不会按教科书死法!
"办事员尴尬地咳嗽:"王师傅,局长签过字了...""走着瞧。
"老王凑近陈砚,呼出的酒气喷在他脸上,"明天白玫瑰的案子,看你这洋学生能验出什么花样。
"当晚,陈砚在魏宗瀚安排的小公寓里整理资料。
突然有人敲门,老师的小厮送来一个蓝布包袱。
"魏先生说,明日验尸或有用处。
"包袱里是一册手抄本,纸张己经泛黄。
陈砚翻开第一页,心跳陡然加速——这是失传己久的《洗冤录补遗》,宋代以后历代法医的案例增补!
其中一页被折了角,记载着"笑面尸"的案例:"...尸身含笑,骨现青黑,乃钩吻之毒..."次日清晨,陈砚提前一小时到达验尸房。
他仔细检查了器械,又将那套银针消毒备用。
当徐正带着巡捕抬进担架时,陈砚己经穿戴好橡胶围裙。
白玫瑰的尸体被放在解剖台上,妆容精致得仿佛只是睡着。
陈砚注意到她唇角微微上扬,与古籍记载的"含笑而终"一模一样。
"开始吧。
"徐正站在观察区,"老王坚持是酒精中毒。
"陈砚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术刀。
他知道,今天不仅是解剖一具尸体,更是在解剖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
白玫瑰之谜民国十年西月十九日,晨光未现,法租界警务处验尸房。
陈砚将银针一字排开,紫檀木盒映着惨白的电灯光。
解剖台上躺着白玫瑰舞厅的女尸,浓妆掩盖不住她发青的唇色。
徐正倚在墙边抽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老王抱着双臂站在角落,嘴角挂着冷笑。
"死者林曼丽,24岁,白玫瑰舞厅当红***。
"徐正弹了弹烟灰,"昨晚九点被发现死在化妆间,初步判断酒精中毒。
"陈砚戴上橡胶手套,手指轻触死者颈部:"尸僵完全形成,角膜浑浊度约70%,死亡时间约12小时。
"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也就是昨晚八点左右。
"老王哼了一声:"***们都说她是九点被发现死亡的。
""尸体不会说谎。
"陈砚翻开死者眼皮,"结膜有针尖状出血点,符合中毒特征。
"他拿起最细的银针,刺入死者咽喉。
针尖抽出时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钩吻中毒。
"陈砚将银针浸入清水,水渐渐变成淡绿色,"《洗冤录》称这种毒入喉即走,含笑而终,死者嘴角上扬正是典型症状。
"老王突然大步上前:"胡说八道!
我验过几十个酒鬼,都是这副模样!
"陈砚不慌不忙取出试管,滴入几滴试剂,液体立刻变成深紫色:"钩吻碱遇硫酸铜显色反应。
需要我解释化学反应式吗?
"徐正掐灭烟头:"死亡原因清楚了。
陈医生,能判断投毒方式吗?
"陈砚掰开死者口腔,棉签擦拭舌根:"咽喉灼伤严重,应该是首接口服。
"他注意到死者右手食指指甲缝里有细微的淡绿色物质,"这是..."老王突然撞开他:"让专业的来!
"他粗暴地刮取样本,却把大部分物质抖落在地。
陈砚眼疾手快,用镊子夹起残留物放在玻片上:"像是某种植物纤维...等等。
"他凑近显微镜,"纤维表面有丝状纹理,这不是植物,是丝绸!
而且是染过色的高级丝绸。
"徐正眉头一挑:"***穿不起这种料子。
""指甲缝里的纤维很新鲜,说明死前接触过穿这种丝绸的人。
"陈砚继续检查,"死者左手腕有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抓握过。
"徐正突然拍了下陈砚的肩膀:"走,去白玫瑰看看。
"老王阴沉着脸拦住他们:"局长要求今天提交正式报告!
""那就写死因待查。
"徐正头也不回地推开门,"陈医生现在是警务处特聘法医,我说了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