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雨总带着锋利的棱角。
我蹲在图书馆穹顶的飞扶壁下,铅笔在素描本上游移不定。
哥特式窗棂切割的雨帘里,第三只石像鬼的右翼始终画不出应有的弧度——首到听见哭声。
那声音像松香擦过羊肠弦时最细微的震颤。
循着水磨石台阶往下,透过彩绘玻璃的玛瑙色光线里,少女蜷缩在古籍区的阴影中。
浸水的制服外套堆在膝头,洇湿的素描本上,未干的泪痕正吞噬着五线谱。
"升F调画错了。
"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她猛然抬头时,发梢甩出的水珠在空气中划出银色弧线。
那本被揉皱的乐谱封面写着《D大调第五协奏曲》,作者栏却用钢笔画了重重的叉。
她夺回素描本的动作像在护着受伤的雏鸟:"擅自评判别人的痛苦,就是美术生的教养?
" 琥珀色瞳孔映着窗外的雨,让我想起去年冬天摔碎的那管镉红颜料。
我默默递上口袋里的温柏牌水彩纸。
她接过的指尖泛着冻疮未愈的淡紫色,在接触到纸面时突然顿住——那叠纸的右下角,全都有我用针尖刻的星轨图案。
雨声忽然变得粘稠。
当她翻开第二张纸时,古籍区的老式挂钟恰好敲响三声。
铜质钟摆晃动的阴影里,我看见她制服第二颗纽扣的反光中,隐约映出一架三角钢琴的轮廓。
"知道为什么协奏曲通常有三个乐章吗?
" 她忽然开口,沾着颜料的指尖轻点乐谱上的泪渍,"因为第一主题出现时,第二主题还在迷雾中跋涉。
" 未干的水彩在纸上晕染开来,化作一只没有眼睛的飞鸟。
图书馆的门轴发出呻吟。
我们同时转头望去时,穿堂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那枚藏在发间的琥珀吊坠晃出一道奇异的虹光。
等我再低头,原本空白的画纸上竟浮现出淡蓝色的五线谱——用我特制的显影素描纸才会出现的化学反应。
雨幕深处传来管风琴的嗡鸣。
她起身时,那本乐谱里滑落半张泛黄的照片,边缘焦黑像是被火舌舔舐过。
当我弯腰去捡,照片上穿燕尾服的少年正在弹奏的,分明是音乐教室那架传说中缺失了第十三根琴键的施坦威。
"别碰!
" 她抢回照片的动作太急,撞翻了颜料盒。
群青色顺着地砖缝隙流向排水口,在青铜材质的格栅上勾勒出奇异的星座图案。
我们就这样隔着流淌的银河对视,首到她的琴盒撞响门框。
雨还在下。
我拾起她遗落的松香,发现盒底用德文刻着"致永远的第二乐章"。
石像鬼翅膀的阴影爬上画纸时,我终于明白那个画不好的弧度——它本该是候鸟迁徙的轨迹。
松香落地的脆响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我弯腰时,鼻尖几乎触到她制服裙摆的潮气,那枚琥珀吊坠的虹光突然在视网膜上灼出光斑。
等视线恢复清明,她己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满地群青色的溪流蜿蜒成未完成的乐谱。
雨水冲刷着青铜格栅上的星座图案,我鬼使神差地掏出速写本。
铅笔尖即将触及时,图书馆的蒸汽管道突然发出呜咽,穹顶彩窗投下的光斑开始诡异地游移——那些中世纪的圣徒画像在潮湿的空气中扭曲,化作抱着乐器燃烧的人形。
指尖传来灼痛。
缩回手时发现素描纸边缘焦黑卷曲,显影的蓝色五线谱正在雨水里褪色,像被抹去的记忆。
我猛然想起管理员说过,这栋建筑的地基下埋着1923年的音乐会残骸。
追到樱花大道时,早开的染井吉野正成片坠落。
她的琴盒在雨帘中时隐时现,像浮在灰色海洋里的黑匣子。
我踩过满地湿滑的花瓣,却在转角处撞见惊人一幕——她僵立在音乐厅侧门的阴影里,面前是倾倒的颜料桶。
猩红色的液体顺着台阶流淌,在雨中绽开成巨大的彼岸花。
更诡异的是,那些液体流过青铜门环时,竟浮现出与显影画纸上相同的星轨。
"别过来!
"她突然厉喝,琴弓横在胸前如同防御的剑。
但她的颤抖出卖了恐惧,那些红色液体正顺着制服裙角攀爬,在脚踝处凝结成音符的形状。
我摸出口袋里的钛白颜料管扔过去。
铝管撞击地面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猩红色液体如退潮般缩回门槛内,露出下面用拉丁文镌刻的铭牌——"此处安息着所有未诞生的旋律"。
她捡起颜料管时,指尖的冻疮擦过管身的凹痕。
我们同时发现,那支本该装着白色颜料的铝管,内壁竟用德文刻着与松香盒相同的字迹:"致永远的第二乐章"。
雨声里混入了钟摆的嘀嗒。
音乐厅深处突然传来钢琴声,是肖邦《雨滴》前奏的变调版本。
林星眠的脸色瞬间惨白,琴盒搭扣在她手中发出濒死的呻吟。
"第十三根琴键..."她后退时踩碎了满地樱花,"那架钢琴...根本不该存在..."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音乐厅的彩绘玻璃突然爆出裂纹。
透过蛛网状的缝隙,我清楚看见那架三角钢琴的琴键正在自动下沉——从中央C开始,黑白键依次陷落,如同被无形的手指弹奏着安魂曲。
她的琥珀吊坠开始高频震动,虹光在雨幕中织成光茧。
当我抓住她手腕的瞬间,掌心的素描纸突然自燃,灰烬里浮现出焦黑的乐谱残页。
"快走!
"她反手拽着我冲进雨里,身后传来木材爆裂的巨响。
转过三个回廊后,我们瘫坐在老校史馆的拱门下,雨水正冲刷着她锁骨处的灼痕——那形状恰似半枚燃烧的音符。
她从琴盒夹层抽出银质小刀,突然划向我的速写本。
刀刃过处,浸湿的纸页显露出隐藏的星图,昴星团的位置钉着枚血色墨点。
"你的父亲..."她喘息着指向墨点,"是不是叫陆怀明?
"惊雷劈开云层时,我看见二十年未见的父亲在闪电中微笑。
他手中的调色板正在滴落,与音乐厅台阶上的猩红液体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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