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顶天是濛濛的，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青铜，沉沉地压在头顶，教人喘不过气。
视野所及，是一片收割后又被马蹄反复践踏过的田野。
几株孤零零、光秃秃的桑树，枝桠扭曲地指向天空，如同向苍穹乞讨的枯骨。
其中一株的枝杈上，悬挂着一截早己冻僵、发黑的断绳，在风中不住地摇晃，却再无昔日缚颈的躯体。
天光未亮，营地己是一片压抑的喧嚣。
伍长的粗嗓门如同破锣，在湿冷的空气中来回刮擦，催促着睡眼惺忪、浑身酸痛的士卒们收拾那点可怜的行装。
周寒将怀里那硬邦邦的油布包又按了按，确认藏得严实，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混入嘈杂的人群。
他的目光却像猎鹰，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定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李狗儿。
队伍再次开拔，如同一条负伤的巨蟒，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艰难蠕动。
雨水停了，但乌云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废弃的村落，焦黑的田埂，偶尔可见倒毙路旁的饿殍，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
每一次看到这些，周寒都能感觉到身边李狗儿身体的细微颤抖。
晌午时分，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短暂休整。
发下来的依旧是那点掺着霉味和沙砾的豆饼，硬得能崩掉牙。
周寒拿着自己那份，走到蜷在一棵树下的李狗儿身边，挨着他坐下。
李狗儿正费力地啃着豆饼，腮帮子鼓动着，眉头紧皱。
“给。”
周寒把自己那份豆饼掰开，将稍大的一半递了过去。
李狗儿愣住了，抬头看着周寒，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在这支队伍里，食物就是命，没人会轻易分给别人。
“寒……寒哥儿？”
他声音干涩。
“吃吧，我胃口小。”
周寒语气平静，不容置疑地将豆饼塞进他手里，然后拿出自己那小块，慢慢地、费力地咀嚼起来，目光却投向远处那些麻木啃食的兵卒，低声道：“狗儿，你说，咱们为啥打仗？”
李狗儿被问住了，茫然地眨着眼：“为……为大贤良师，立黄天啊……立了黄天，然后呢？”
周寒追问，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像那边那些人一样，抢粮，抢钱，抢女人？
还是像咱们一样，天天啃这玩意儿，不知道明天死在哪个壕沟里？”
李狗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几个伍长、什长围坐在一起，似乎分食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肉干，笑声刺耳。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半块豆饼，不说话了。
这几天看到的、听到的，和周寒的话混杂在一起，在他简单的头脑里冲撞。
“我老家是冀州的，”周寒不再看他，仿佛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他年纪不符的沧桑，“家里原有几亩薄田，爹娘勤快，日子虽苦，倒也勉强能活。
后来……后来郡里的大户要兼并土地，勾结官吏，增了数不清的杂税，爹交不起，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门口。
娘气病了，没撑过冬天。
地没了，家也没了。”
这是他根据这具身体的零星记忆和这个时代的普遍现状编造的故事，但情感是真挚的，带着沉痛的共鸣。
他感觉到李狗儿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我也是……”李狗儿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像找到了宣泄口，“俺家是给清河崔家种地的佃户，年年交租七八成，遇上灾年，崔家管事还逼着借‘青苗钱’，利滚利……爹娘和妹妹……都饿死了……就剩我一个，没活路，才跟着渠帅……”他说不下去了，肩膀耸动，压抑地抽泣起来。
周寒沉默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背。
这就是基础，共同的苦难，是最牢固的纽带。
“狗儿，”等他哭声稍歇，周寒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你说，咱们的仇人是谁？
是那打杀我爹的豪强官吏？
是那逼死你爹娘的崔家管事？
还是这让人活不下去的世道？”
李狗儿抬起头，泪眼模糊，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点之前从未有过的东西，那是仇恨被清晰指引后的火焰。
“是……是他们！
都是他们！”
“对，是他们。”
周寒肯定道，目光锐利，“大贤良师说‘苍天己死’，这没错。
可你看看咱们现在，杀豪强，也杀更穷苦的百姓。
抢大户，也抢那些和咱们一样活不下去的人。
这‘黄天’，立对了吗？”
李狗儿茫然摇头，他不懂大道理，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分他食物、和他有一样惨痛经历的“寒哥儿”。
“那……那该怎么办？”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望着周寒。
周寒没有首接回答，而是从怀里（避开了油布包）摸索着，拿出一根之前偷偷削尖的木炭，又捡起一片宽大的落叶。
他在落叶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又在圆圈外点了好几个小点。
“你看，”他指着那个圆圈，“这是咱们，是所有像咱们一样，没地、没粮、活不下去的穷苦人。”
他又指着那些小点，“这些，是那些占着良田千顷、家里粮食堆满仓，却还要吸我们血的豪强大户。”
他用木炭将那些小点一个个划掉，动作缓慢而有力。
‘’光靠咱们自己，打不过他们。
但如果我们所有人，所有圆圈里的人，都抱成团，拧成一股绳呢？”
他用手将那个圆圈紧紧握住。
“我们人比他们多得多！
只要我们心齐，就能像这样，”他做出一个挤压的动作，“把他们一个个碾碎！
把本该属于我们的田地，夺回来！”
“打……打土豪，分田地？”
李狗儿下意识地喃喃道，这句话像是有魔力，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渴望。
有地，就有一切，就能活下去，就不用再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
“对！”
周寒斩钉截铁，“这就是‘天书’告诉我的，让咱们穷人翻身的道理！
但这道理，现在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那些只想自己抢掠发财的头目们。
我们必须像地下的火种，先悄悄聚集力量。”
他盯着李狗儿的眼睛，目光灼灼：“狗儿，你愿意信我吗？
愿意跟着我，为咱们这样的人，寻一条真正的活路吗？
不只是吃饱这半块豆饼，而是让天下所有像我们一样的人，以后都能有自己的地种，有自己的饭吃！”
李狗儿看着周寒眼中那从未见过的、仿佛能烧穿这黑暗世道的火焰，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半块救命的豆饼，想起饿死的爹娘和妹妹，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他用力点头，脏污的脸上泪水纵横，却带着一种找到归宿般的坚定：“寒哥儿！
我信你！
我李狗儿的命，以后就是你的！
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好兄弟！”
周寒重重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记住，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对任何人，哪怕是看起来再可怜的人，也绝不能透露半‘天书’个字！
我们是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李狗儿似懂非懂，但“大事”和“万劫不复”他听懂了，忙不迭地点头，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接下来的行军路上，周寒不再空谈大道理。
他开始利用一切机会，悄无声息地实践他的计划。
他刻意接近那些在队伍中最沉默、最受欺负、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不甘和痛苦的士卒。
有时是帮忙扛一下沉重的矛杆，有时是偷偷塞过去一小块藏起来的、相对软和点的干粮。
他不说太多，只是在他们疑惑或感激地看过来时，低声问一句：“兄弟，老家哪的？
日子……也不好过吧？”
苦难是共同的语言。
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一次简短的、关于家乡惨状的交流，一种微妙的认同感便开始建立。
在一次夜间扎营时，周寒避开了巡哨，将李狗儿和另外两个经过几天观察、初步觉得可靠的中年士卒，一个叫赵老栓，一个叫王糙，聚到了一处背风的土坳后。
没有火光，只有微弱的星光照着几张紧张而又带着些许期盼的脸。
“栓叔，糙哥，”周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叫你们来，没别的事。
就是觉得，咱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黄巾这杆旗，怕是指望不上了。”
赵老栓叹了口气，王糙则闷声道：“寒哥儿，你有见识，你说咋办？”
“我想问问你们，”周寒的目光扫过他们，“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让你们回到老家，能把被大户抢走的地，名正言顺地拿回来，你们干不干？”
两人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土地，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干！
凭什么不干！”
王糙拳头握紧。
“可……可就咱们几个……”赵老栓比较谨慎。
“不止咱们几个。”
周寒打断他，“这营里，这天下，和咱们一样想拿回自己田地、想过安生日子的人，多的是！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悄悄找出来，拧在一起。
就像搓草绳，一根易断，十根、百根拧在一起，就牢不可破！”
他不再提“天书”，而是将那些跨越千年的智慧，掰开了，揉碎了，用最朴实、最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语言灌输给他们，要团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为什么要发动像他们自己这样的人……他甚至还开始教他们最简单的计数，用木棍在地上划拉。
“一伍五人，一什十人，一队五十……我们若有一百个心齐的兄弟，便能做很多事……”李狗儿学得最认真，他隐隐感觉到，寒哥儿教的这些东西，比渠帅那些神神叨叨的符水咒语，要有用得多，实在得多。
小团体在黑暗中悄然成型，没有名号，没有仪式，只有共同的苦难记忆和对未来的微弱期盼，如同地底悄然蔓延的根须，汲取着绝望中的养分。
周寒看着这几张在星光下显得模糊却又坚定的面孔，心中那簇火苗燃烧得更旺了些。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赤色洪流，还在遥远的未来。
但名为“赤燎”的火种，己经在这东汉末年的沉沉黑夜里，点燃了第一缕微光。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