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呜咽，她眼睁睁看着那抹蓝色消失在翻涌的雾气中，仿佛一同吞没了她家小姐过去七年的所有热望与痴念。
“小姐！
您…您这是…”小桃连滚带爬地扑到沈婉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查看她额上的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是不是摔糊涂了？
那是世子的救命药啊！
您拼了命才…”沈婉抬手，轻轻握住小桃颤抖的手。
动作并不重，甚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决绝，让小桃瞬间噤声。
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只追着一人身影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只余下劫后余生的死寂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糊涂？”
沈婉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轻笑，刮得人耳膜生疼，“是啊，是糊涂了整整七年。”
她扶着冰冷湿滑的石壁，一寸寸艰难地站首身体。
每动一下，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拆开重组般剧痛。
额角的伤口渗出鲜血，蜿蜒过她苍白的面颊，带来一丝黏腻的痒意。
她却浑不在意，只抬起手，用同样沾满泥污血渍的袖口，狠狠抹去。
视线变得清晰。
清晰地看着这迷雾锁山的绝地，看着眼前吓得魂不附体的小丫鬟，也看清了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前半生。
“小桃，”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那个追着谢世子跑的沈婉。
记住我的话。”
小桃怔怔地望着自家小姐，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过陌生，太过骇人，让她心底发毛，竟不敢再多问一句，只讷讷点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能走吗？”
沈婉问，目光己投向山下。
雨丝越来越密，砸在脸上，冰冷刺骨。
“能…能…”小桃慌忙搀住她。
主仆二人，比来时更加狼狈，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挪。
沈婉不再说话，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身体的疼痛和脑中翻江倒海的恨意与记忆。
那些画面，一幕幕，清晰得如同再次发生。
父亲沈忠，一生清正，却在抄家时被搜出所谓的“通敌密信”，锒铛入狱，受尽屈辱，最终一杯毒酒了断残生。
临死前，他该是何等绝望？
母亲陆青青，江南首富之女，嫁与父亲后举案齐眉，温柔贤淑，却被指控协同谋逆，一条白绫悬梁自尽，死后不得入沈家祖坟。
大哥沈靖，那个温润如玉、总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胡闹的长兄，官途正盛，被冠以勾结边将的罪名，流放三千里，死在了瘴疠之地。
二哥、三哥…那些将她视若珍宝的亲人，一夜之间，死的死，散的散，百年丞相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转眼就成了修罗场，血流成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或者说是推手之一，就是她豁出性命去救的谢衍！
冷屋里，他和林楚楚的对话如同毒针，一根根钉入她的骨髓。
“若非为了她沈家秘藏的半张边防图，我岂会容忍这蠢货纠缠七年？”
“一场戏罢了。”
好一场戏！
她用七年真情，全家性命，陪他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戏！
恨吗？
岂止是恨。
那是蚀骨的毒，焚心的火，要将她残存的灵魂都烧成灰烬。
雨势渐大，山路愈发泥泞难行。
好几次，沈婉几乎要脱力滑倒，都被小桃死死拽住。
“小姐，小心！”
又一次趔趄后，沈婉喘着粗气，靠在一边山壁上暂歇。
雨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污，露出底下异常苍白的皮肤，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吓人。
她不能倒。
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让她倒在复仇的第一步的。
父亲、母亲、哥哥们…都在等着她。
谢衍，林楚楚，还有那些藏在幕后、与谢衍合谋构陷沈家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要好好活着，要比他们都活得长久，要亲眼看着他们失去最在意的一切，要他们跪在沈家的面前忏悔！
“走吧。”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天黑前，必须找到落脚处。”
她的命，很金贵，不能浪费在这些无谓的险境里。
……临近黄昏，雨终于小了些。
沈婉和小桃幸运地找到了一处猎户遗留下的简陋木屋避雨。
屋内蛛网遍布，只有一张破木板床和一堆潮湿的柴火。
小桃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扶着沈婉坐下，又忙着想生火取暖，却怎么也点不着那湿柴，急得又要掉眼泪。
“别忙了。”
沈婉出声制止，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保存体力。”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看似在休息，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现在是文景二十西年春，谢衍中毒，她私自离府前来寻药。
府中此时应该尚未发现她偷跑，或者说，发现了也只当她又任性妄为跑去纠缠谢衍，母亲或许会生气，但父亲和哥哥们最多无奈一笑，派人来寻。
前世，她成功带着药草回去，救了谢衍，也因此坐实了她痴恋谢衍、不顾闺誉的名声，更让谢衍和她背后的人，确信了她这颗棋子有多好用。
这一世，她空手而归，谢衍的毒…沈婉指尖微微一颤。
谢衍中的毒，名唤“千机”，并非无药可解，只是解毒的主药七叶墨莲极其罕见，只生长在云雾山绝壁。
前世她拼死取回，谢衍得以痊愈。
这一世，没有她的药，谢衍会死吗？
不。
沈婉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谢衍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他既然以中毒为引，布下这个局，定然留有后手。
这“千机”之毒，恐怕本身就在他的算计之内，可能就是苦肉计。
没有她的药，也必然有别的解毒之法，或者，这毒根本就要不了他的命，只是做给世人看的幌子。
她没送药回去，或许会打乱他的一些步骤，但绝不会让他就此毙命。
反而，她需要好好想想，如何利用这次“空手而归”。
首先，不能让人知道她曾找到过药又亲手毁了。
否则，谢衍那边立刻就会起疑。
其次，她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何兴师动众跑来云雾山，却无功而返。
这个解释要传到谢衍耳中，让他觉得，她依旧是他所能掌控的那个蠢货。
沈婉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小桃。”
她轻声唤道。
正对着湿柴发愁的小桃立刻抬头：“小姐？”
“记住，”沈婉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们此行，历尽艰险，攀上了绝壁，也看到了那株七叶墨莲。”
小桃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听着。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采到药时，天气骤变，雷声大作，我脚下打滑，险些坠崖。”
沈婉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株药草，在我眼前，被一道突来的落石击中，坠入了深渊。
我们搜寻良久，终无所获。
明白了吗？”
小桃愣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小姐这是在统一口径。
她虽然不明白小姐为何要撒谎，甚至毁了救世子的药，但此刻小姐的眼神让她不敢质疑，只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
药草被落石击落深渊，我们没找到！”
“很好。”
沈婉颔首，“回到府中，无论谁问，都这么说。
尤其是…谢家那边若有人来打听，更要说得真切，细节越细越好，要让他们知道，我为了救他们的世子，九死一生，只是天意弄人。”
她要让谢衍知道，她沈婉依旧是他忠诚不二的蠢棋子，依旧会为他拼命，这次失败，只是运气不好。
这样才能稳住他，才能为自己争取时间。
小桃看着小姐苍白脸上那抹冰冷的神色，心底寒意更甚，却也只能应下：“是，小姐。”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沈婉再度合上眼。
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却异常清醒。
复仇之路漫长而艰险，谢衍树大根深，与他合谋之人必定权势滔天。
她如今只是一个闺阁女子，虽有丞相府嫡女的身份，但在真正的阴谋权势面前，这份尊荣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需要力量。
需要钱，需要人，需要洞察京中的一切暗流涌动。
父亲一生正首，不屑结党营私。
大哥虽在朝为官，但性子温润。
这些，前世都成了他们被害的弱点。
这一世，她来。
那些阴暗的，肮脏的，算计的，就由她来接手。
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透过木屋的缝隙，洒下几缕惨淡的光辉。
沈婉忽然睁开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云雾山…她记得，前世大约半年后，朝廷会在此山发现一座前朝废弃的密矿，当时主持开采的官员借此功绩一路高升。
而那座矿脉的具体位置和开采初期遇到几个关键难题的解法，她曾无意间在谢衍的书房外听到他与心腹幕僚谈起过！
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偷听他说话也只觉他认真公务的样子迷人，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此刻拼命回忆，那些零碎的信息竟一点点清晰起来！
或许…这可以作为她第一桶金，以及培养自己势力的起点？
只是，该如何不引人怀疑地插手此事？
沈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木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念头和可能接触的人选。
突然，屋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雨后山林的寂静，朝着木屋的方向而来！
小桃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跳起来，紧张地抓住沈婉的胳膊：“小、小姐！
有人来了！
会不会是山匪？”
沈婉眸光一凛，侧耳细听。
马蹄声沉稳有力，听起来训练有素，不像是散乱的山匪。
会是谁？
父亲派来寻她的人？
这么快？
还是…谢衍的人？
沈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若真是谢衍的人…她此刻的状态，她的说辞，能否瞒过那些精明锐利的眼睛？
马蹄声在木屋外停了下来。
火把的光亮透过缝隙照进屋内，晃动的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一个低沉冷冽的男声在外响起，敲破了沉寂的夜：“屋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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