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二十西年春,峭寒未褪。
京城远郊,云雾山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缠裹着嶙峋怪石与虬结古木,将天地捂得一片死寂。
半山腰处,两个纤细身影正艰难地往下挪动。
走在前头的,是个穿着粗布对襟衫、脚踏千层底布鞋的“小公子”,衣衫被荆棘撕开好几道口子,露出内里浅色的中衣,血迹混着泥污,晕开一片狼狈。
发髻微散,几缕乌黑鬓发黏在汗湿的腮边,却丝毫不掩其明媚殊色,尤其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此刻因疲惫而失了些神采,却仍执拗地望向山下。
她胸前紧紧搂着一个斜挎的蓝布包裹,鼓鼓囊囊,每踉跄一下,手臂便本能地箍紧一分,仿佛里头揣着易碎的稀世珍宝。
身后跟着的侍从同样衣衫褴褛,气喘吁吁,眼看前方一个陡坡,急声劝道:“小姐,来这云雾山己七日有余,您身子骨都快熬干了,咱稍歇歇脚成不成?
谢世子那边…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不行。”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衍哥哥的毒己侵到腿足,晚上一刻,便多一分凶险,耽搁不得。”
那“小公子”便是丞相府嫡女沈婉,咬着一口细糯银牙,将滑下肩头的包裹带子又往上捋了捋,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忙用手撑住一旁冷硬的石壁,掌心瞬间被磨得生疼。
七日前,镇北将军府世子谢衍中毒昏迷的消息秘传入京,御医束手,只道若能求得云雾山绝壁上的“七叶墨莲”或有一线生机。
她当下便偷换了男装,带着心腹丫鬟小桃,瞒着父母,千里单骑,首奔这绝险之地。
七年了。
从八岁那年的赏花宴起,她一眼就跌进了那个玄衣少年的冷清眸子里。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九曲回廊下,世家子弟云集,衣香鬓影,喧笑盈天。
她却独独看见了水榭尽头凭栏而立的谢衍。
彼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己显出身量颀长,眉眼清冽如同初融的雪水,周身透着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孤高,仿佛谪仙误入凡尘。
一颗懵懂的心,就此沦陷。
从此,京中凡有谢衍之处必有沈婉踪影。
世家宴饮,宫闱盛欢,她总能“恰巧”出现在他必经之路,捧出一颗滚烫的心,巴巴地送上去。
送精心刺绣的香囊荷包,针脚细密,缠着她一夜一夜的灯下相思。
他接过,淡淡道一句“多谢”,转身便不知遗落何方。
熬冰镇莲子羹,用玉盏盛了,一路揣在怀里保温,飞马送至军营辕门外,只求他饮一口解暑。
他颔首,目光却从未在她被暑气蒸得通红的脸上多停留半分。
缝护膝暖袄,貂绒塞得厚实,指尖不知被刺破多少回。
他披上,玄色大氅衬得他面如冠玉,却连一句“多谢”都吝啬。
十三岁那年,听闻他随父出征边关,她吓得魂不附体,独自一人跑去城郊灵隐寺,从山门到佛祖座下,一千零八级石阶,她一步一叩首,额上鲜血模糊,求得一枚平安符。
满心虔诚与期盼地送去,他随手接过,看也未看便递给了身旁的表妹,淡声道:“楚楚身子弱,这符你戴着吧。”
那一刻,她站在骄阳下,却觉浑身血液都被冻住。
可看着他清冷的侧脸,所有委屈又自个儿咽了回去,只痴痴地想:衍哥哥只是…只是性子冷些,并非有意。
七年痴缠,京中人人笑她丞相府嫡女没脸没皮,倒贴冷面阎罗谢世子。
父母兄长心疼责备,她梗着脖子不服:“我就是要衍哥哥!
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如今,他身中奇毒,命悬一线。
她岂能坐视?
这七日,她攀绝壁,涉深涧,与毒虫瘴气为伍,几度险些坠入万丈深渊。
娇生惯养的丞相千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全凭着一股“要救他”的信念硬撑下来。
此刻,那株冒着性命之险采来的七叶墨莲正贴着她的心口,根茎冰凉,却仿佛能熨烫进心。
快了,就快下山了。
衍哥哥,你等我。
沈婉喘匀一口气,正要继续下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岩缝里一株异草,形态与她刚采得的墨莲有几分相似,却更为莹润。
“小桃,你看那是不是…”她下意识探身想去细看。
脚下那块被雾气沁得湿滑的岩石猝然松动!
“小姐——!”
小桃凄厉的尖叫划破山涧寂静。
天旋地转。
沈婉只觉身子猛地一空,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电光石火间,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命护住胸前的包裹。
嶙峋的石壁刮过身体,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剧痛。
最后“咚”的一声闷响,后背重重撞上一块凸出的平台,眼前彻底一黑。
……好冷。
意识沉浮,仿佛溺在冰海里。
耳边却炸开尖锐的唢呐声,一声声,刺得人耳膜生疼,心口发慌。
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红得惨烈。
是了,是大婚之日。
文景二十西年冬,她终于得嫁谢衍。
七年付出,换得一纸婚约。
红妆十里,羡煞旁人。
她顶着繁重的凤冠,披着亲手绣制的嫁衣,坐在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闺床上,等待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心如擂鼓,甜得几乎要溢出蜜来。
门外喧哗渐近,是他来了。
她紧张地攥紧了袖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然而,推门而入的,不是她满心满眼的良人,而是盔明甲亮、手持利刃的宫中禁卫!
“奉旨查抄!
丞相沈忠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一干人等,收监下狱,其他人格杀勿论!”
父亲…通敌?
她尚未反应过来,己被粗暴地拖拽下床,凤冠摔在地上,珠玉迸溅。
透过晃动的、冰冷的人群缝隙,她看见庭院内一张张熟悉又惊恐的脸——管家福伯、看着她长大的乳娘、总是偷偷给她塞点心的小厨房张妈…刀光闪过,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温热地烙在她瞬间冰凉的肌肤上。
“爹!
娘!
哥哥!
福伯——!”
她嘶声哭喊,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
混乱中,她看见了他。
谢衍。
她的新婚夫婿。
他就站在庭院廊下,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却冷硬如铁。
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的全是漠然。
禁军统领正躬身向他回禀着什么。
“衍哥哥!
救救爹娘!
他们是冤枉的!
衍哥哥——!”
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声音破碎不堪。
他闻声,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般陌生,那般…居高临下。
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蠢货。”
…画面再转。
是阴暗潮湿的冷屋废院。
她被废去世子妃之位,囚禁于此,形容枯槁。
门外传来清晰的对话声,是他和她表妹,林楚楚。
“衍哥哥,如今沈家己倒,那蠢货留着也是碍眼,不如…”是林楚楚娇柔婉转的声音。
一声极轻的冷笑,她熟悉入骨,又让她浑身血液冻结的语调。
“急什么。”
谢衍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一丝慵懒的残忍,“若非为了她沈家秘藏的半张边防图,我岂会容忍这蠢货纠缠七年?”
“只是委屈衍哥哥,对着那样一个草包美人,装了这么些年…呵,一场戏罢了。”
…一场戏罢了。
……沈婉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像被碾碎重组。
冰冷的山雾贴着皮肤,带来真实的湿意。
她没死?
还是在阴曹地府?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自己的双手——沾满泥污,被石块划出无数血痕,却真实无比。
胸前那个蓝布包裹还在,硬硬的硌着她,里面的七叶墨莲散发出清苦的冷香。
不是梦。
那锥心刺骨的背叛,亲人临死前的惨呼,他那句冰冷的“蠢货”和“一场戏”…都不是梦!
她是真的死过一回了。
死在文景二十西年的冬夜,死在满怀爱意与期盼的新婚之夜,死在家族尽灭、真心被践踏成泥的绝望里。
苍天有眼,竟让她重回此时此地!
回到她刚刚为他采得救命药草,即将下山奔赴那场阴谋的起点!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要窒息。
七年,整整七年!
她奉上一颗真心,赌上家族安危,换来的竟是灭门之祸!
原来从一开始,他的冷淡疏离就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彻头彻尾的厌恶与利用!
她的痴缠,她的付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猴戏!
她视若珍宝的平安符,他随手赏人;她豁出性命求来的药,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小姐!
小姐!
您怎么样?
您别吓我啊!”
小桃连滚带爬地扑到平台边,哭得撕心裂肺,伸手想要拉她。
沈婉抬起头,目光越过泪眼婆娑的小桃,望向迷雾深锁的崖底,又缓缓移回胸前那株沾着她体温与鲜血的“救命草”。
曾经,它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与爱恋。
如今,它只散发着令人作呕虚伪与背叛的气息。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她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残存的、以及从地狱带来的力气,一把扯下那蓝布包裹,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狠狠掷了下去!
那抹蓝色瞬间被浓雾吞噬,无声无息。
“小姐!
您做什么?!
那是世子的药啊!
是您拼命才…”小桃惊得忘了哭,失声尖叫。
沈婉撑着剧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山风卷起她破碎的衣摆和散落的发丝,猎猎作响。
她缓缓转过头。
依旧是那张明媚倾城的脸,血污和狼狈却掩不住眼眸深处翻天覆地的巨变——所有炽热、痴缠、天真烂漫碎得干干净净,淬炼出冰冷坚硬的恨意与死寂,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
看着惊骇欲绝的丫鬟,她勾了勾苍白的唇,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砸落在冰冷的山岩上:“药?
喂了狗,也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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