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顾松照的眼底。
他呻吟一声,用手臂挡住眼睛,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干得冒烟。
宿醉。
熟悉又陌生的惩罚。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五分钟,才挣扎着坐起来。
公寓的暖气似乎烧得过了头,空气干燥闷热,但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床头柜上没有水。
林悦总会在他喝多的第二天,放一杯温水在他床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对比和不适。
他踉跄地走到厨房,对着水龙头灌了几大口冰冷的自来水。
水很硬,带着明显的矿物质和铁锈味,这是乌兰巴托水的特点。
胃部一阵痉挛,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冲了个澡,水温忽冷忽热。
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他试图找出一点二十年前那个怀揣梦想和不安的青年的影子。
失败了。
只有被酒色财气和生活压力磨损过的痕迹。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
巴特尔的,问他醒了没,约中午吃饭继续聊。
张商人的,表达仰慕,希望能拜访学习。
林悦的,例行公事地问了句“昨晚怎么样”,没有多余的话。
他先给林悦回了句:“没事,刚醒,谈得还行。”
然后打给巴特尔,声音沙哑:“中午不行,胃难受。
下午我去公司看看,晚上再约。”
巴特尔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表示理解,并热情推荐了某种当地解酒的酸奶茶。
挂了电话,公寓里陷入死寂。
孤独感再次汹涌而来,比宿醉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需要走出去,需要做点什么,来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而不仅仅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
他决定先去以前的公司地址看看。
那栋熟悉的旧办公楼还在,只是外墙更加斑驳,旁边的空地上起了新的高楼。
楼道里阴暗,散发着更浓的霉味和灰尘气。
他以前租的那一层,门口挂的牌子己经换成了一个陌生的蒙古国贸易公司名字。
隔着玻璃门看进去,格局没大变,但装修全换了,几个年轻的蒙古员工在电脑前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门外站着的这个陌生中年男人。
一种物是人非的强烈感觉攫住了他。
这里曾经充斥着他的野心、焦虑、成功的狂喜和失败的苦涩。
他在这里打过无数个电话,吵过无数次架,喝过无数杯咖啡,也……其其格曾经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阳光洒在她浓密的头发上……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下了楼。
站在街边,冷风一吹,稍微舒服了点。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苏赫巴托广场。
鸽子扑棱棱地飞起,游客在拍照,穿着传统袍子的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眼神空洞。
城市在白天的喧嚣,和夜晚的狂躁不同,是一种更日常、更麻木的流动。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国家百货商店。
里面暖气开得很足,商品琳琅满目,从昂贵的法国香水到粗糙的牧民皮靴,混杂在一起。
他走到卖烟酒的柜台,习惯性地想买几条中华烟备用——这是以前打通关系最硬的通货。
“多少钱?”
他用蒙语问那个涂着鲜红唇膏的女售货员。
女售货员报出一个价格。
顾松照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多少?”
女售货员又重复了一遍,表情有些不耐烦。
价格几乎是三年前的两倍还多。
通货膨胀如此赤裸而惊人。
“怎么这么贵?”
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用的是汉语。
女售货员白了他一眼,用带口音的汉语生硬地回答:“现在什么都贵!
人民币,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了他一下。
不仅仅是价格,还有那种态度的微妙变化。
他沉默地付了钱,接过那条沉甸甸的烟,感觉像接住了一个冰冷的现实:这里的一切,包括他曾经倚仗的货币优势,都在改变。
走出百货公司,心情更加沉闷。
他在路边找了个看起来干净的茶馆,想要一点热的东西暖暖胃。
点了一壶咸奶茶和几个包子。
奶茶味道依旧浓烈醇厚,包子馅是纯粹的羊肉洋葱,很实在。
他小口喝着,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的老人跪在街角乞讨,面前放着一个破铁罐。
没有人停留。
他的手机响了,是朝鲁,那个昨晚在酒吧里看起来最精明的蒙古男人。
“顾老板,休息好了?”
朝鲁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更沙哑了。
“差不多了,朝鲁先生。”
“听说你去看了旧办公室?”
朝鲁的消息灵通得让顾松照心里一凛。
“随便走走。”
“嗯,现在好地段租金也涨得厉害。”
朝鲁像是随口一提,然后切入正题,“下午有空吗?
有个小事情,或许你应该来看看。”
“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方便。
关于一个旧的矿坑设备处理项目,就在市郊,以前你可能知道。
我想你的经验能帮上忙。”
朝鲁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顾松照瞬间警觉起来。
旧的矿坑设备处理?
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差事,往往意味着麻烦和纠纷。
朝鲁为什么要找他?
是试探,还是真的需要他的“经验”?
他沉吟了几秒。
这是一个深入了解当前局面的机会,但也可能是个陷阱。
“地址发给我吧。”
他最终说。
无论如何,他必须接触这些具体甚至肮脏的事情,才能摸清水的深浅。
“好。
一小时后来接你。”
朝鲁利落地挂了电话。
顾松照放下手机,看着碗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再也吃不下了。
咸奶茶的味道留在嘴里,泛起一丝苦涩。
他走出茶馆,朝鲁的黑色越野车己经停在路边。
车窗摇下,朝鲁那张精瘦的脸露出来,朝他点了点头。
车朝着城市边缘驶去,高楼逐渐被低矮的平房和积雪的荒地取代。
天空又开始变得阴沉,似乎另一场雪即将来临。
顾松照看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象,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驶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布满荆棘的领域。
乌兰巴托的热情面具正在褪去,露出它冰冷而坚硬的真实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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