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三百零壹年,九月初三。
夜己经深得化不开了。
京城东街的青石板路被白日的喧嚣熨贴得温热,此刻却浸在秋露里,泛着一层冷幽幽的光。
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刚过不久,那“咚——咚——咚——”的余韵仿佛还在朱门高墙间打着旋儿,整座京城便沉入了近乎凝固的寂静。
这种寂静是有分量的。
它压在琉璃瓦上,缠在垂落的檐角铜铃上,甚至钻进了深宅大院里每一盏熄灭的烛火里。
东街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位列朝班的重臣,要么是世代簪缨的世家,此刻他们的府邸都像巨兽般蛰伏着,只有巡夜护院的脚步声偶尔从某个角落溜出来,又很快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吏部尚书周延龄刚刚在梦里训斥完一个办事不力的下属,正咂摸着嘴角的茶味,忽然觉得窗棂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风。
九月的夜风虽凉,却没这份力道。
他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细想,那震颤便变成了轰鸣——“咚!
咚!
咚!”
震天的锣鼓声毫无征兆地炸开,像一道惊雷劈进了子夜的静谧里!
那鼓声急促、狂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紧迫感,一下下砸在人心上,仿佛要把这满城的沉睡都敲碎。
紧接着,是马蹄声。
“嗒嗒嗒——”起初还像是远潮,转瞬就化作了奔腾的洪流!
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踏在青石板上,汇成一股足以撼动街巷的巨力,地面在微微震颤,连周延龄睡的紫檀木大床都跟着发颤。
那声音里裹挟着金属碰撞的铿锵、人喊马嘶的嘈杂,还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肃杀之气,从街的那头席卷而来。
周延龄猛地从床上坐起,花白的胡子都惊得竖了起来。
他为官三十年,经历过先帝驾崩的国丧,见过蛮族叩关的急报,却从未在京城腹地,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听过如此阵仗的动静。
“来人!”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外间值夜的老仆张忠也是被吓得一激灵,连鞋都没穿好就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还攥着半件没缝完的衣裳:“老爷!
老爷!
出什么事了?
这是……这是怎么了?”
“瞎嚷嚷什么!”
周延龄强作镇定,披上衣袍,“出去看看!
是哪里来的动静?
敲锣打鼓的,还有这么多马队,是官府的人?”
张忠这才回过神,连连点头:“是是是!
小的这就去!
这阵仗……看着像是府衙的捕快,不对,人太多了,莫不是……京营的兵?”
他说着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又被周延龄叫住:“等等!”
老尚书走到窗边,撩起一角厚重的窗幔,借着天边一丝残月的微光往下看,“别凑太近,找个隐蔽的地方看清楚,到底是冲着谁家去的。
问清楚,是抓什么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为官多年,谁的屁股底下是完全干净的?
东街这些府邸,哪家没藏着些不能见光的勾当?
或是贪墨的把柄,或是结党的证据,甚至是与江湖势力不清不楚的牵连……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势,让他不得不往最坏处想。
张忠哪敢怠慢,应了声“晓得”,猫着腰就往后门溜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东街的各个府邸里都亮起了灯火。
武安侯府,侯夫人被锣鼓声惊得搂住了身边的幼子,侯爷赵承嗣己经披挂整齐,正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眉头紧锁地望着街面。
他是武将出身,一听那马蹄声就知道来的不是普通衙役,至少是千把人的队伍,而且训练有素。
“去,让管家带两个人,混到街坊里看看,”他对身后的亲卫吩咐道,“动静这么大,必然是追捕要犯。
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天子脚下闹出这等事。”
话虽如此,他手心里却己经沁出了汗。
上个月刚有个边将私通敌国的案子,他与那边将曾有旧交,此刻心里正七上八下。
再往前些,御史大夫李嵩的府邸更是乱成一团。
李嵩素有清名,却也得罪过不少权贵,此刻他正对着铜镜整理官帽,嘴里不停念叨:“身正不怕影子斜,身正不怕影子斜……”可眼神却止不住地往门口瞟,他让儿子李修远乔装成小厮,务必探听清楚官府的目标。
李修远年轻气盛,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临走前还不忘叮嘱父亲:“爹,若是真有人来查,您可千万别硬顶。”
街面上,锣鼓声和马蹄声己经到了近前。
火把的光芒像一条火龙,将原本昏暗的东街照得如同白昼。
可以看到身穿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捕快们正挨家挨户地拍门,而更外围则是手持长矛、铠甲锃亮的京营士兵,他们沉默地列成队形,将整个东街的入口和出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锦衣卫奉旨!
捉拿朝廷钦犯!
闲杂人等不得喧哗!
开门查验!”
一个粗哑的嗓门在夜色里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哐当!”
一家府邸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紧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声音和妇人的惊呼声。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达官显贵们最后的侥幸。
周延龄死死攥着窗幔,指节都泛了白。
赵承嗣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剑鞘。
李嵩则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踩得地板咯吱作响。
他们差遣出去的家仆此刻都挤在街角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张忠混在几个同样探头探脑的仆役中间,看着捕快们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粗暴地拖拽出来,那男人穿着睡衣,头发散乱,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我是礼部主事!
你们凭什么抓我?
我要见京兆尹!”
可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锁链声。
“不是尚书府……”张忠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提了起来。
他看到捕快们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拍打着下一户的大门。
那是……户部侍郎的家。
锣鼓声还在响,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安宁,也踏碎了东街这些显贵们的美梦。
他们站在各自的屋檐下,望着那条被火光染红的街道,心中的忐忑像潮水般起起落落。
谁也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喧嚣何时会停,更不知道那冰冷的锁链,下一个会套在谁的脖子上。
夜还很长,而这场发生在王朝三百零壹年九月初三子夜的风波,显然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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