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决定,像块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很快扩散到了整个大院。
有人幸灾乐祸,觉得“祸害”终于要走了;有人真心实意地惋惜,毕竟陈家这闺女除了爱打架,模样、学习都没得挑;更多的人则是纯粹的惊讶和不解。
然而,当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另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大院,其震撼程度甚至盖过了陈贝贝下乡本身——她不是一个人走!
她要带走大院里的“刺头兵王”,宋向东!
宋向东是谁?
那可是家属院里挂了号的“混世魔王”。
他爸是师里的老资格,走得早,他妈管不住,打小就在部队大院里摸爬滚打,一身蛮力,脾气比石头还硬,打架斗殴家常便饭,连部队纠察都拿他头疼。
才十七岁,却像头桀骜不驯的小豹子,看谁不顺眼就能呲牙。
去年底刚送去新兵连,不到仨月,就因为跟班长动手,被“退货”回来,成了家属院的笑柄,也成了他母亲心头一块碰不得的伤疤。
所有人都觉得宋向东这辈子算是完了,要么在街上瞎混彻底废掉,要么等着被送去更偏远的劳改农场。
没人能想到,陈贝贝这个“女霸王”,居然会主动找上他,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头犟驴点了头,跟她一块儿去插队!
出发前夜,宋向东家那间逼仄的小屋里,灯火昏暗。
宋向东他妈,一个头发过早花白、腰背佝偻的女人,拉着陈贝贝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粗糙的手心冰凉。
“贝贝啊…婶子…婶子谢谢你…”她哽咽着,语不成句,“东子他…他就交给你了…婶子没本事…管不住他…你…你多担待…”她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旧手绢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小叠毛票和几斤全国粮票,硬要塞给陈贝贝。
“婶子,这您留着。”
陈贝贝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地把钱推了回去,她的手落在宋向东妈妈枯瘦的手背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东子跟着我,您放心。
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的。”
昏暗的灯光下,陈贝贝的指尖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热,快得如同错觉。
宋向东妈妈只觉得一股奇异的暖流从手背瞬间涌入,连日来积压在心口的、沉甸甸得几乎让她窒息的焦虑和绝望,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开,散去了大半。
她怔怔地看着陈贝贝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更紧地反握了一下她的手,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信任。
第二天清晨,京市火车站。
站台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
红色的横幅标语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绿皮火车像一条沉默的钢铁长龙,喷吐着浓重的白色蒸汽,发出震耳的汽笛声。
前来送行的亲人挤满了站台,哭声、叮嘱声、口号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愁绪和一种奔赴未知的躁动。
陈建国和张秀芬眼圈红肿,拉着陈贝贝的手,絮絮叨叨地重复着那些说了无数遍的话:“贝贝,到了地方千万记得写信…冷了要添衣,饿了别省着…干活悠着点,别逞强…”陈卫东和陈卫民也蔫蔫地站在旁边,再没了平日的跳脱,眼巴巴地看着姐姐。
陈贝贝一一点头应着,脸上没什么离愁别绪,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疏离,仿佛即将踏上旅程的不是她自己。
她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劳动布衣裤,衬得身形挺拔利落。
宋向东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剃着板寸的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周围送行的人群似乎都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了一点距离,目光复杂地扫过这对组合。
“呜——!”
发车的汽笛声骤然拉响,尖锐地撕裂了站台的喧嚣。
“快上车!
快上车!”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大声催促着。
最后的拥抱和叮咛被匆匆打断。
陈贝贝利落地转身,抓住冰冷的扶手,一步就蹬上了车厢门口的踏板。
宋向东紧随其后,巨大的背包丝毫没有拖慢他的动作。
绿皮火车沉重地喘息着,开始缓缓移动。
站台上亲人的身影、挥舞的手臂、模糊的呼喊,迅速地向后退去,缩小,最终被抛在弥漫的蒸汽和铁轨的哐当声里。
车厢里拥挤不堪,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息。
过道上堆满了行李,连座位底下都塞得满满当当。
刚离家的知青们脸上还残留着激动或茫然,大声交谈着,试图驱散那份对未知的忐忑。
陈贝贝和宋向东的座位靠窗。
陈贝贝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变得陌生的北方平原景色,灰黄的土地,光秃秃的树木,低矮的村庄,一切都笼罩在初秋清冷的阳光里。
她眼神放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宋向东则抱着手臂,闭目养神,周身散发着“别惹我”的低气压,让周围几个想搭话的知青都讪讪地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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