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雨,总带着股缠绵悱恻的黏糊劲儿。
萧景琰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被雨雾打湿的青石板路,眉峰拧成了个川字。
马车轱辘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壁上,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听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还有多久到京城?”
他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一身月白锦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半点没有皇家宗室的严谨模样。
车夫老马在外面应道:“回王爷,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进城了。
只是这雨下得急,前头路滑,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
萧景琰打了个哈欠,眼尾扫过车案上堆着的卷宗,那是他这次去江南巡查的收尾文书,看得他眼皮打架。
他这辈子最大的志向,就是把这些劳什子玩意儿统统丢掉,回江南买个带池塘的院子,每日听风看雨,喝茶晒太阳,提前过上退休老干部的幸福生活。
可惜,他那个当皇帝的亲哥萧景渊,偏生是个“爱弟如命”的主,三天两头给他派活儿,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就是不想让他闲着。
“歇就歇吧。”
萧景琰挥挥手,语气里满是不耐,“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别太破,本王怕硌着。”
老马应了声“得嘞”,赶着马车拐进了林子深处。
不多时,一座半塌的破庙出现在眼前。
庙门歪斜地挂着,门楣上“龙王庙”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王爷,就这儿了,好歹能遮遮雨。”
老马把马车停稳,麻利地搬来小马扎。
萧景琰不情不愿地挪下马车,脚刚落地,就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踉跄了一下,低头一看,好家伙,门槛上不知积了多少泥,踩上去能陷半个脚脖子。
“晦气。”
他低声骂了句,抬脚踢飞了一块挡路的小石子。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砸在庙内的香案上,惊起一片灰尘。
破庙不大,正中央摆着个缺了胳膊的龙王泥塑,神像前的蒲团早就烂成了絮状。
萧景琰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刚想闭目养神,就听见一阵微弱的“呜呜”声。
声音细若蚊蚋,夹杂在雨声里,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萧景琰挑眉,这荒郊野岭的破庙里,难不成还有别的活物?
他起身循声走去,在神像后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沾满了泥污。
她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瘦小的身子因为寒冷和饥饿,正不住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萧景琰皱了皱眉,他最烦麻烦,尤其是小孩子这种生物,哭起来能把人脑仁吵炸。
他转身就想走,可刚迈两步,又停住了。
倒不是他心善,实在是这小姑娘看着太可怜了,跟只被遗弃的小猫似的。
万一就这么不管,回头被狼叼走了,传出去说他堂堂端王见死不救,他那个皇帝哥哥又该念叨他了。
“喂,起来。”
萧景琰踢了踢旁边的草堆,声音没什么温度。
小姑娘被惊醒了,猛地抬起头。
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又大又圆,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他,带着几分警惕和茫然。
看清他的脸时,小姑娘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小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涌上巨大的委屈,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爹……爹爹?”
一声软糯又带着哭腔的“爹爹”,把萧景琰雷得外焦里嫩。
他愣了半天,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地问:“你叫谁爹爹呢?
小姑娘,看清楚了,本王……本公子还没成亲呢!”
他今年二十八,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钻石王老五,不是他不想娶,实在是觉得后院里莺莺燕燕太麻烦。
再说了,他这张脸,虽然算不上惊为天人,也算是俊朗清逸,怎么看也不像个有这么大女儿的人啊!
小姑娘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就想抱他的腿,却因为力气太小,扑了个空,“啪”地摔在地上。
这下摔得不轻,小姑娘瘪了瘪嘴,眼看就要放声大哭。
萧景琰下意识地想扶,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可不想跟这来路不明的小丫头扯上关系。
谁知道小姑娘硬是没哭出来,只是红着眼睛,仰着头看着他,哽咽道:“爹爹……我找了你好久……你不要清弦了吗?”
“清弦?”
萧景琰捕捉到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是你爹,你认错人了。
你家大人呢?
带你娘来的?”
小姑娘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没有娘……嬷嬷说,我有爹爹……嬷嬷把我放在这里,说爹爹会来接我的……”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破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玉佩。
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雕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工艺算不上精湛,但质地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瞳孔微微一缩。
这玉佩……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他正想细看,小姑娘却把玉佩递到他面前,小手因为寒冷冻得通红:“爹爹,你看,这是嬷嬷给我的,说看到这个,你就认得出清弦了……”萧景琰的视线从玉佩移到小姑娘脸上,她的脸虽然脏,但依稀能看出精致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像极了谁呢?
他一时想不起来。
“胡闹。”
萧景琰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冰冷,“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爹。
这玉佩或许是别人的,你认错人了。”
他转身就走,不想再纠缠。
这小丫头片子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是哪个想攀附权贵的人家故意安排的,想用个孩子套住他?
门儿都没有!
他还等着回江南躺平呢,可没空带娃。
“爹爹!”
小姑娘见他要走,急得首跺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你别走!
清弦会很乖的,清弦不挑食,会自己穿衣服,会给爹爹捶背……你别不要清弦好不好?”
她一边哭一边追上来,小短腿跑得跌跌撞撞,眼看就要再次摔倒。
萧景琰下意识地回头扶了一把,入手一片冰凉,这小丫头身上竟没什么温度。
“别跟着我。”
萧景琰甩开她的手,语气生硬,“老马,找个地方,把她……”他想说“把她送走”,可话到嘴边,看着小姑娘那双蓄满泪水、充满祈求的眼睛,不知怎么就卡住了。
就在这时,庙外的雨突然下得更大了,狂风卷着雨点砸在庙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塌下来似的。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扑进萧景琰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小身子抖得像筛糠。
萧景琰被她撞得一个趔趄,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不点,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味,不是脂粉气,倒像是某种花草的清香。
他浑身僵硬,想把她推开,可手刚碰到她的后背,就感觉到她冰凉的体温和剧烈的颤抖。
这小丫头是真的害怕,不是装的。
“别怕。”
话一出口,萧景琰自己都愣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小姑娘在他怀里蹭了蹭,哭声小了些,只是还是紧紧抱着他,嘴里喃喃地念着:“爹爹……别丢下清弦……”萧景琰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的退休计划好像从这一刻起,就己经偏离了轨道。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自称是他“亲生女儿”的小不点,又看了看那块躺在地上的玉佩,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预感——他这趟回京,怕是没法消停了。
雨还在下,破庙里,一个满心只想躺平的咸鱼王爷,和一个抱着他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戏精”小锦鲤,开始了他们鸡飞狗跳的缘分序幕。
而萧景琰不知道的是,他的人生,将会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彻底驶向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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