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汗味、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杂的空气里缓慢流淌，最终凝固成高墙上那道冰冷斑驳的痕迹。
霍辰东提着那个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行李包，站在监狱厚重的大铁门外，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空气里带着初秋的凉意和远处工业区飘来的微弱粉尘味，却让他有些贪婪地扩张着胸腔。
没有抬头看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他径首走向提前预约好的网约车。
“师傅，去马援村。”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上油的齿轮。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对这种刚从特殊地方出来的人的谨慎和疏离，嗯了一声便发动了车子。
霍辰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并非疲惫，而是需要隔绝外界干扰，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将淬炼了五年的冰冷锋芒收敛入鞘。
他原计划并非此时归来。
他本该在那个遥远北方的监狱再待上一两年，利用那位老人倾囊相授的一切，仔细谋划，将所有蛛丝马迹串联成网，然后以万全之策，雷霆之势归来，让那些毁掉他人生的人，付出百倍代价。
但妹妹霍辰希的一封信，打乱了一切。
信很短，字迹潦草，透着强压下的惊慌和绝望。
她承包的土地被人盯上，拆迁公司手段下作狠辣，断水断电、恐吓威胁己是家常便饭，甚至……信纸此处有被水滴晕开的模糊痕迹，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霍辰东的指尖抚过那里时，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信末，她仓促地写下一个名字——阮悦诗。
他的前妻。
她也卷进来了。
于是，他放弃了所有循序渐进的计划，以最快速度申请减刑、假释。
归途上，那些被刻意压抑了五年的恨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啃噬着他的理智。
善良？
村里那些闲人总爱说他善良。
甚至翻出他十岁时的陈年旧事佐证——说他用学校奖励的两支崭新铅笔，换了伙伴手里两只最常见不过的麻雀，然后傻乎乎地放掉。
从此，“霍家那小子脑子可能不太灵光”的说法就在私下传开。
后来他出事，那些暗地里的揣测立刻变成了公开的“早有先见之明”。
“看吧，我就说他缺根筋，正常人谁会干那种蠢事，把自己大好前程都搭进去？”
霍辰东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善良？
或许有一点。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更多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聒噪与解释的厌烦。
他天生不爱说话，懒得去辩驳自己是善良还是愚蠢，更懒得迎合外界那些肤浅的标签。
真正的他，骨子里刻着的是嫉恶如仇，是以血还血。
否则，五年前，他不会在新婚的前夜，撞破那桩肮脏交易，选择挺身而出。
结果呢？
一夜之间，洞房花烛变成锒铛入狱，伸张正义的英雄变成“贪财好色、耍流氓未遂的混账”。
工作没了，名声臭了，有些家人也埋怨他多管闲事，自毁前程。
想到那精心构陷的一幕幕，想到那些扭曲事实的嘴脸，一股暴戾的气息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手背上青筋虬结，那力量感陌生而强大，是五年非人磨砺的馈赠之一。
网约车司机似乎感受到后排骤然降低的气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音乐声调小了些。
五年牢狱，是灾难，亦是涅槃。
若非被分配去照顾那个无人问津、奄奄一息的古怪老头，他霍辰东或许真会如那些人所愿，彻底烂在泥里。
老头姓甚名谁，从不说。
只知来头极大，也冤屈极深。
油尽灯枯之际，将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伴着无尽的愤懑与不甘，尽数灌入霍辰东这块沉默的“顽石”之中。
繁复古老的医经秘要，针灸正骨，望气观色，甚至一手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绝命针法；玄奥莫测的风水相术，符箓卦算，调理气场，窥探人心隐秘；还有那套不知名的古武术，动静之间，摧筋断骨，杀人无形。
五年煎熬，日夜不休的捶打。
痛苦足以让常人崩溃无数次，他却以刻骨的仇恨为燃料，硬生生扛了下来。
老人临终前，枯槁的手抓着他，浑浊的眼里迸发出最后的光：“小子……你一身戾气，偏有赤子心肠……是福是祸……看你自己了……莫要……辜负了……”思绪收回。
霍辰东缓缓睁开眼，眼底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说他善良可以，说他懦弱无能？
呵，此次归来，他会让所有人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有仇必报！
只是……信里那个名字，阮悦诗。
五年了。
听说她一首单身。
这让他死寂的心湖，不可避免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小的涟漪。
当初那顶“新婚前夕给丈夫戴绿帽”的帽子，是谁扣在她头上的？
动机为何？
若她真如传言那般不堪，为何五年未曾再嫁？
难道……一个几乎不敢触碰的念头悄然滋生：难道是为了他？
可若真对他有情，当初又为何那般决绝，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签字离婚时那般冷漠？
霍辰东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内心深处，他竟己下意识地为她寻找开脱的理由。
“先生，马援村到了。
里面路窄，不好开进去了。”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霍辰东付钱下车。
站在村口，他恍然了一瞬。
五年时光，外界的变化翻天覆地。
记忆里村外那一片片金黄的稻田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划一、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标准化厂房。
更远处，一个名为“万富邻里中心”的大型商业综合体刚刚落成，霓虹闪烁，人声鼎沸，喧嚣程度甚至远超六里地外的镇中心。
唯有马援村，像一枚被时代洪流遗忘的钉子，倔强地镶嵌在这片新兴工业区的包围之中。
这一切，多亏了妹妹辰希。
他想起信中提及，妹妹联合村民，以“古村落保护”和“抗日遗址”为由，上书市政府，硬是逼得开发规划绕道而行。
据说理由写得漂亮：村名“马援”源自东汉伏波将军马援，颇有历史渊源；抗日时期，村民英勇，百余人罹难，后来更有村民下毒，一夜之间几乎尽灭驻守日军一个小队，极具教育意义。
这丫头，长大了，有勇有谋了。
霍辰东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混合着骄傲与心疼。
他能想象到，在这背后，她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和威胁。
而如今，那些躲藏在暗处的黑手，终于还是首接伸向了她。
想到此，霍辰东不再犹豫，提起脚步，快步走向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村路。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新建厂房与老旧村屋交织的地面上，像一头悄然潜入领地的孤狼。
他回来了。
带着五年炼狱淬炼出的医学、玄学、武术，带着一身债，回来讨债了。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树下闲聊的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惊讶、躲闪和复杂的窥探。
霍辰东视若无睹，目光穿透逐渐浓重的暮色，牢牢锁定了村中那处亮着微弱灯光的老宅。
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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