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深宫的诗句

深宫寂寂，旧梦凋零。唯余一株残苗，被她移入窗下。从此，半生离殇，尽付笔端与等待。

01昭阳殿的殿门，沉沉地开了。那开合的声音滞涩喑哑，像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叹息，

在晨光微熹的静寂里荡开，惊起几粒细小的尘埃。嘉贵太妃姜韫娉站在门槛之外，

脚步被这声音钉住了片刻。门内，不再是她熟悉的家，而是一片被时光遗弃的荒芜之地，

无声地铺陈在眼前。阳光穿透蒙尘的窗棂，斜斜地射入空旷的殿宇深处，

光柱里悬浮的微尘如同破碎的流年。视线所及，那些紫檀桌案、嵌着螺钿的屏风，

如今都灰蒙蒙地沉默着，裹着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寂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气息，

是久未住人的空旷与尘埃的混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常嬷嬷和小梁子，一左一右，

如同两座沉默而坚定的礁石，静立在她身后。“走吧，娘娘，”常嬷嬷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进去看看，就看看。”贵太妃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的尘埃味呛得她喉头发紧。

她终于抬步，迈过了那道象征往昔荣华的门槛。裙裾拂过积满厚尘的地面，

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响动。她低头细看脚下的方砖，

哪怕是模糊的痕迹里，都会突然跳出某个小女儿追逐嬉戏的幻影，或是先帝含笑走过的身影。

她径直穿过空旷冷寂的正殿，仿佛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记忆在无声穿行。她走向殿后，

走向那片曾属于她和孩子们的小花园。通往花园的廊道，曾经是光洁的石板路，

如今已被疯长的野草野花彻底侵占。那些不知名的草茎倔强地从石缝里钻出，肆意蔓延，

几乎淹没了路径。各色细小的野花在草丛里探头探脑，开得没心没肺，

全然不顾这片土地承载过怎样的悲欢离合。就在这片杂乱喧嚣的绿意中央，那几丛芍药，

显得格外孤寂。那是先帝亲手种下的花。往年此时，早已是满枝秾丽，硕大的花朵昂然向上，

喷薄着灼灼的生命力，骄傲地点亮整个园子。可如今，它们却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

花瓣失去了往昔丰润的光泽，边缘微微卷曲，显出衰败的枯黄色。花朵比记忆中小了许多，

也稀疏了许多，在茂盛的杂草包围下，显得那么委屈、那么力不从心，

仿佛连与这些无名野草争一争阳光雨露的力气都耗尽了。

贵太妃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株委顿的芍药，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眼前枯萎的花影，

与去年那场喧闹鲜活的“芍药宴”轰然重叠。那是个被阳光和花香浸透的午后。

昭阳殿的小花园里，人声笑语，茶香四溢。四岁的小女儿君環，穿着嫩黄色的衫子，

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咯咯笑着在花丛间疯跑，试图捉住那些真正的粉蝶。

她的小手偷偷摸摸伸向堆满白玉石桌的各色糕点——芍药酥酥脆香甜，芍药饼软糯可口，

芍药酪清凉滑腻，芍药山药糕绵软细腻……嘴角总沾着可疑的碎屑。信阳公主穆君悦，

那时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腹部高高隆起，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温润光辉，

安静地坐在特意为她铺设了厚厚软垫的椅子上。先帝担心她劳累，

只允了博望侯曹羽入宫探望片刻便早些带她回去。她含笑看着活泼的妹妹们，

偶尔与身边的君璨低语几句。福庆公主穆君璨那时已为人妇，

带着她的新婚夫婿信武公顾昀前来。顾昀性子沉稳内敛，与活泼的君璨正好互补，

他恭敬地侍立在侧，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自己的妻子。

十二公主君娴则对满桌的点心兴致盎然，正拉着姐姐君璨仔细研究其中几样新奇的制法，

讨论着食材的配比。那专注的神情，依稀可见日后她操持自己小家的能干模样。

而先帝……贵太妃的心猛地一揪。她清晰地记得，那日午后的阳光，

是如何慷慨地洒在他含笑的眉宇间。他与两个女婿在勤政殿谈论时政，回来时步履轻快，

眉梢眼角都带着得意，声音里满是自得：“悦儿和璨儿的夫婿，朕的眼光，错不了吧？

”那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和对膝下承欢的满足。彼时，谁又能想到，

那样鲜活的生命，那样安稳的岁月，竟会在不久之后戛然而止？

“嬷嬷……”姜韫娉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拨动，

“明明……明明去年的芍药宴，陛下还康健无恙呀……那时，他抱着環儿举高高，

逗得她咯咯直笑，

还亲自给悦儿递了碗温热的芍药羹……怎么会……”后面的话因太过悲伤而哽咽难言。

常嬷嬷上前一步，更紧地搀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体，

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平静：“娘娘，您看开些。其实您心里……早就看出端倪了，

是不是？泰和二十一年开春那会儿，陛下夜里咳得就有些不同往常了……只是您不愿信，

不敢信罢了。”她顿了顿，目光怜惜地看着主子瞬间苍白的侧脸，“陛下终究是人，是人，

就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命数。您得……往前看啊。”“是……是了……”贵太妃闭上眼，

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无声地滑落，洇湿了衣襟上繁复的刺绣，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蒙着眼睛不肯看……前年，前年他染了风寒，

就时常卧病……那时我还怀着广焕，他不让我去侍疾，

怕过了病气给我和孩子……”泪珠滴落在芍药花瓣上，手猛地从芍药花瓣上收回，

转而紧紧抓住了常嬷嬷的胳膊，话语间还是沉湎于过去，“有了广焕……陛下他多高兴啊！

他高兴极了！他立刻晋我为贵妃，说要给我们的皇儿办一场最盛大的满月宴！他抱着我转圈，

笑得像个孩子……”回忆的甜蜜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开心头结痂的伤口，鲜血淋漓。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可是……可是……广焕没等到满月就走了……嬷嬷，你说得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我福薄！是我不该！我不该承此厚爱！若我没有这贵妃的命，

是不是……是不是就能留住皇儿？就能……就能留住陛下了？”她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软软地往下坠，泣不成声，积压了半年的绝望与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淹没。

小梁子一直红着眼圈站在一旁，此刻见主子情绪彻底崩溃，生怕她陷入更深的绝望无法自拔，

连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地劝道：“娘娘，娘娘！您快别这么想！奴才多嘴了，

您想想四位公主啊！五公主、九公主、十二公主、十八公主，个个都是先皇的掌上明珠呀，

这样的荣耀在宫里是头一份儿呢！这一定是您前世修来的大福报，

今生才与小主子们有这样深厚的缘分呐！”常嬷嬷也立刻顺着小梁子的话，

一边用力搀扶着几乎瘫软的贵太妃，一边急切地转移话题：“是啊娘娘，您快别哭了，

仔细伤了身子！这日头也上来了，咱们去后院的梧桐树下歇歇可好？那树下阴凉，

还有您最爱的秋千……您还记得那秋千吗？陛下亲手扎的，您怀着娴公主那会儿，

最爱坐在上面慢慢晃悠……”秋千……梧桐树……那棵梧桐，

是扎根在她生命里十七年的印记。汹涌的悲恸暂时被一股更深沉、更绵长的眷恋所取代。

她止住了悲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点点头，任由常嬷嬷和小梁子半扶半引着，

踉跄着绕过衰败的芍药丛，穿过更显荒芜的后院小径，走向那棵沉默的梧桐。

那棵十七年前由先帝亲手种下、由她扶着树苗、两人一同覆上第一捧土的梧桐树，

如今已亭亭如盖，枝叶繁茂得如同撑开了一把巨大的绿伞。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叶片筛过，

只落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树下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粗壮的树干昭示着岁月的力量，

树皮粗糙而温厚。就在那浓密的绿荫下，静静地悬挂着一架秋千。

藤编的坐板已经显出陈旧的颜色，吊索也失去了最初紧绷的弹性，在微风中轻轻晃荡着，

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一个孤独而固执的叹息。姜韫娉的目光痴痴地凝在秋千上，

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搬进这里的第二天……他兴致好得出奇。”她的声音很轻，

带着回忆特有的恍惚质感，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非拉着我，要在这后院亲手种棵树。

我以为他就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乐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冰凉的树干。

“后来……后来我生下了娴儿，”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蒙上了一层水汽，

“他抱着我们的女儿，就在这棵刚刚抽出新枝的小树下，对我许下盟誓……”她顿了顿，

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嬷嬷，小梁子，你们知道的……我从来不信他的那些誓言。

宫里头的誓言，听着好听，风一吹就散了。”她的目光从树干移到头顶浓密的绿荫，

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再次滑落，“不过那时……我相信了，有这棵梧桐的在，有这片绿荫在，

就是他在陪着我们娘几个。我看着他给这树浇水，看着它一年年长高，

枝叶一年比一年繁茂……就像看着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人丁越来越兴旺，

日子越来越热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一股酸涩涌向鼻尖，

可是……下个月梧桐就要开花了……我却再也闻不到了……”她仰头望着那遮天蔽日的树冠，

“叶太后……她一定不会留它的！一定会砍了它！

她早就容不得这昭阳殿里还有半点旧日的痕迹了！”常嬷嬷看着主子痛不欲生的模样，

心如刀绞。她沉默了片刻，扶着贵太妃在秋千旁冰凉的白玉石凳上坐下，

自己也挨着脚凳坐下，苍老的手掌轻轻拍抚着贵太妃剧烈起伏的脊背，

目光却投向那棵沉默的巨树，声音沉缓而奇异，带着一种穿透尘世的洞明：“娘娘，

您且听老奴说几句糊涂话。您看这花，这草，这树，”她缓缓环视着这荒芜的园子，

“它们原本在这天地间，自顾自地生长，自顾自地开放，自顾自地落叶归根。它们活着，

就是活着的意义。开花结果，生老病死，皆是天理循环，自然而然地进行着。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可一旦有了外界的介入，

比如人的喜欢或者厌弃，比如精心扶植或者蓄意破坏……那它们原来的轨迹，

就被生生改变了。它就不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活在这世上了。

它就被强加上了不属于它本身的意义，还有……使命。”常嬷嬷收回目光，

深深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主子，

满了悲悯和清醒：“当那个种下它的人、期盼它开花的人、或者厌憎它存在的人……离开了，

消失了，因果断了……那么，树便只是树，花也还只是花。它挣脱了那些强加的意义，

又做回了自己。无论是最终枯萎死去，还是在别处萌发新生，它都……开始了新的轮回。

”“嬷嬷……”姜韫娉怔怔地听着，常嬷嬷这番关于草木轮回的“糊涂话”，

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解开了她心底的沉重枷锁。

那些被刻意掩埋、日夜啃噬着她的自责与忧惧，如同沉渣泛起，瞬间将她淹没。

她缓缓抓住常嬷嬷的手腕，瞬而又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没护住他们！”她尽量压低绝望的声音，

带着长久压抑后爆发的哭诉：“从悦儿……从有了悦儿开始……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怕！我怕她们生病，怕她们摔着碰着，怕这宫墙里看不见的冷箭！

怕那些藏在笑脸下面的毒牙！哪怕……哪怕先帝一次次告诉我，有他在，

没人能动得了我们母女……可我还是怕！我怎么能不怕？我的孩子们那么小，那么软，

我不能让她们受伤害。泰和十一年，我父亲……我父亲他……”提及早逝的父亲，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他老人家撒手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宫里的规矩……宫里的规矩像铁打的牢笼！又隔了几年……泰和十六年！盼儿！

我的盼儿才三岁！那么乖巧伶俐的小人儿，

就……就被易嫔那个黑心肠的人一碗甜汤……生生毒死了！

连带着……连带着我肚子里还没有诊出来的孩子……一起没了！

”积压了数年的悲痛往事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小梁子早已在一旁泣不成声，用袖子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是我疏忽！是我没用！

”姜韫娉哭诉着，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生下君娴和君盼之后，先帝几次要晋我为贤妃，

我都婉拒了！我只想着，位份低些，不扎眼，就不会招人嫉恨，

就能护着孩子们平平安安……是我蠢！是我太蠢了！我低估了人心的歹毒！我害死了盼儿！

也害死了我肚子里那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她哭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

“那个孩子……他/她一定是在怨我！怨我这个无能的娘亲！怨我没有保护好盼儿姐姐！

所以他/她不肯来！连让我感受一下他/她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她不要我了！

呜呜呜……”常嬷嬷猛地站起身，一步上前，将几乎瘫软在地的贵太妃紧紧搂进怀里。

她布满薄茧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稳稳扶住贵太妃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肩膀。另一只手则紧紧包裹住贵太妃冰凉颤抖的手，

用自己掌心的去温热这个失去父亲、丈夫、孩子的妇人。“主子！我的好主子！

”常嬷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却异常沉稳，试图砸开那绝望的硬壳，“您先缓缓，别哭！

千万别哭坏了身子骨——您这心口，老奴知道，这些日子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两大块肉！

疼得您喘不上气，是不是？可您……您先听老奴说几句，就几句，成不成？

”她稍微松开一点怀抱，让贵太妃能对上自己的眼睛。那双眼浑浊却锐利：“您说您疏忽？

说您没用？先帝在世的时候，满宫里谁不夸您一句性子温厚，不争不抢？您不争，

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把孩子们都护在您这双翅膀底下，求个周全吗？

”“您一次次推拒贤妃的位份，是怕什么？不就是怕‘贤妃’那两个字，像两座大山，

把孩子们推到风口浪尖上？您日日穿着素净的旧衣，吃着最简单的膳食，又是怕什么？

不就是怕扎了那些暗地里红眼病的人的眼？就连……就连给几位公主做件过年穿的新衣裳，

您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别用太亮眼的绣线！您为孩子们思前想后，桩桩件件，

不都是尽可能的思虑周全？这怎么能叫疏忽？

”常嬷嬷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至于易嫔那个黑了心肝烂了肺的毒妇！她那颗心，

从踏进这宫门那天起，就是狼心狗肺！她看不得您儿女双全承欢膝下，

看不得先帝爷对您多几分敬重！她处心积虑了多少年？等着盼着找您的错处！

就算您步步都踩在针尖上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要作恶，总能像毒蛇一样，

寻着您防备最薄弱的空子钻进来！这恶果，怎么能算在您头上？”常嬷嬷的声音软和下来，

她抬起手，用自己粗糙的指腹，极尽温柔地替贵太妃拭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

指尖触碰到贵太妃冰凉的脸颊，带着一种母亲般的怜惜。

“再说您肚子里那个没留住的小主子……”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安眠的魂灵，

“他/她怎么会怨您呢？他/她在您肚子里那短短的时日，日日夜夜，

听着您为君盼公主哭断肝肠，感受的是您夜夜难眠的煎熬。他/她是心疼您啊，我的傻主子！

是舍不得您再受那翻江倒海的孕吐之苦，舍不得您再闯那鬼门关一样的生死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