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北大拉面”后厨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作响,像一头疲惫的老黄牛喘着粗气——这是张伟本月第18次加班,本该晚上十点打烊的店,被最后一桌喝到醉醺醺的客人拖住,他又多守了三个半小时。
面团在掌心反复揉捏,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混着油烟的油腻,在下巴尖汇成一滴,砸在案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39岁的他,指节粗大得有些变形,虎口处的老茧厚得能磨破纸巾,手背旧疤叠着新疤,是十五年抻面留下的印记——左手虎口那道最深的疤,是刚跟舅舅学抻面时,被面团里的硬粒磨破,后来反复摩擦,成了永远消不掉的印子。
眼下的乌青比灶台上的老抽还深,是“早八晚十”连轴转加熬夜熬出来的,连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透着麻木。
“最后两碗二细,快点!
磨磨蹭蹭的!”
前厅客人的吆喝带着酒后的蛮横,张伟应了声“好嘞”,手腕发力将面团抻开——对折、绕圈、再抻拉,动作熟得像刻在骨子里,细如发丝的面条“哗啦”下进沸水锅。
脑子里却不受控地飘回两小时前——老婆林梅发来的微信还亮在手机屏幕上:“这个月房贷又要逾期了,女儿舞蹈班费用你到底什么时候交?
天天加班加班,家都快散了,你心里还有我们娘俩吗?”
他想回句“再等等”,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终究还是删了。
上个月父亲脑梗加重,医生催着去哈尔滨做全面检查,光是押金就要五千;女儿抱着舞鞋说“妈妈说我再不去上课,老师就要把我除名了”,软糯的声音里满是委屈;林梅最近总说“跟你过够了”,话里的失望像针一样扎心。
这些年,他和林梅的日子早就没了当初的热乎气,只剩下柴米油盐的争吵和对钱的焦虑——他有时也会想,要是当年没从齐齐哈尔市富裕县下边的那个小村出来学抻面,要是人生能有别的选择,他们会不会连走到一起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是那个小村里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在黑土地里刨食,春种秋收,面朝黄土背朝天,没读过几天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在父亲眼里,“读书”远不如“学门手艺”实在——当年张伟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回家,父亲蹲在院坝的老榆树下抽了半包烟,粗着嗓子说:“读那玩意儿有啥用?
咱富裕县这地界,哪个有出息的不是靠手艺吃饭?
不如跟你舅舅学抻面,他在齐齐哈尔市里的‘北大拉面’当师傅,学好了饿不死!”
舅舅是父亲的远房弟弟,从村里出去多年,在齐齐哈尔市里的“北大拉面”做了十年抻面师傅,逢年过节回村,总被乡亲们围着问“城里的日子”,父亲看着眼红,总说“跟着你舅,好歹能脱离庄稼地”。
他托了三回关系,拎着家里攒的一筐鸡蛋和半袋新米去城里找舅舅,才让舅舅答应带张伟。
18岁的张伟攥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心里满是不服气,却架不住父亲的固执:“我跟你妈在村里苦了一辈子,就是因为没手艺!
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别认我这个爹!”
赌气之下,他揣着母亲偷偷塞的300块钱——那是母亲卖了好几只下蛋母鸡凑的——跟着舅舅进了城。
舅舅对他严得很,每天天不亮就叫他揉面,面团要揉到“能弹起来”,抻面要练到“粗细均匀不断”,稍有差池就是一顿骂:“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脱离庄稼地?”
他手上的疤,一半是练手艺磨的,一半是被滚烫的面汤溅的。
那时的他以为,学好抻面就能在城里站稳脚跟,就能让父母在村里抬得起头,却没料到,这条路会把他的人生框得死死的——连遇见谁、跟谁结婚,似乎都成了“抻面师傅”这个身份里的固定选项。
他以为跟着舅舅学好抻面,就能靠手艺撑起一个家。
可到头来,家没撑稳,自己倒快被熬垮了——舅舅五年前退了休,临走前还劝他“别太拼,身体要紧”,可他不敢停;林梅总说他“没本事、不顾家”,岳父岳母每次见面都叹“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个从农村出来的抻面的”;父亲脑梗后,躺在病床上还念叨“是我非要你跟舅舅学手艺,耽误你了”,粗糙的手抓着他,满是老茧的指尖都在抖——那双手,曾在村里的黑土地里刨了一辈子,如今却连握稳筷子都难;就连女儿画全家福时,都怯生生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出现在画里呀”。
所有的压力像块巨石,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面条煮好,盛碗、浇汤、撒葱花,他端着面往传菜口走,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闷痛,像有根烧红的铁丝狠狠扎进去。
眼前一黑,面碗“哐当”摔在地上,热汤溅在小腿上,却没了痛感。
意识模糊前,他只想起母亲早上塞的保温饭盒——里面是热乎的鸡蛋羹,母亲的声音带着担忧:“阿伟,别太累,跟你舅舅当年一样,别熬坏了身子,女儿还等着跟你玩呢。”
还有出发去城里前,母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红着眼眶说“在城里受了委屈,就回村里来”。
他还没来得及喝那碗鸡蛋羹,没来得及跟林梅说句“对不起”,没来得及带父亲去看病,没来得及陪女儿跳一次她练了好久的舞,甚至没来得及回村里看看母亲种的那片菜园,更没来得及问自己一句:如果人生能重来,他想活成什么样?
黑暗涌上来,他像沉进了冰冷的水里,彻底失去了知觉。
……“唔……”张伟猛地睁开眼,刺眼的路灯晃得他眯起眼。
鼻尖萦绕着煤烟味混着烤冷面的酱香,是齐齐哈尔市里夜晚独有的味道——比村里的空气多了些烟火气,却少了泥土的清香。
他发现自己靠在齐齐哈尔火车站前的水泥花坛边,后背抵着冰凉的金属栏杆,身下垫着张皱巴巴的《齐齐哈尔日报》,报纸油墨味还很新鲜。
手里攥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张皱巴巴的火车票,票面上的字迹清晰得晃眼:“2003年6月15日,齐齐哈尔站→齐齐哈尔市,04:30开,硬座,票价12.5元”。
2003年?
6月15日?
他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这个日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18岁的他,就是揣着这张票,从富裕县的村里赶来,跟着舅舅去齐齐哈尔市里,进“北大拉面”学抻面的第一天。
就是这一天,他第一次离开生他养他的小村;就是从这一天起,他跟着舅舅学揉面、练抻面,一头扎进后厨的油烟里,开始了十五年“早八晚十”加熬夜加班的日子,最后倒在了灶台前。
他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张伟僵硬地抬手,映入眼帘的是双年轻的手——指节修长,皮肤光滑,没有老茧,没有疤,透着少年人的细腻。
摸了摸脸,下颌线锋利,眼角没有细纹,连脸颊的胡茬都是软软的。
身上穿的,是18岁时最喜欢的蓝色旧T恤,领口有些变形,却带着母亲洗的洗衣粉香味——那是村里小卖部买的廉价洗衣粉,却比城里的洗衣液多了些熟悉的暖意。
不远处的电子钟亮着:2003年6月15日,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到了2003年,回到了18岁,回到了跟着舅舅去学抻面的前一天,回到了一切还没定型、一切都有变数的起点——离那个富裕县的小村,只有一张火车票的距离。
巨大的狂喜冲得他头晕目眩,可下一秒,林梅失望的眼神、父亲愧疚的声音、女儿委屈的脸庞,还有舅舅当年教他抻面时严厉的模样,又涌上来——但这一次,他心里多了个清晰的念头:这一世,他不想再跟着舅舅学抻面了。
他想回村里拿上高中录取通知书,想好好读书、考大学,想走一条能自己选择的路,想看看除了“从农村出来的抻面师傅”,他还能成为谁;想看看除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人生会不会有别的可能,就连感情,也未必非要走到上一世的结局。
“小伙子,醒啦?”
旁边卖烤冷面的阿姨递来一杯热糖水,“看你靠这儿睡半天了,脸都冻紫了,喝点暖暖身子。
是从下边县里来的吧?
要去城里找亲戚学手艺?”
阿姨的声音带着朴实的暖意,和他记忆里18岁时遇到的那个阿姨一模一样。
张伟接过糖水,温热的杯子贴着掌心,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上一世,他就是揣着这杯糖水的暖意,跟着舅舅走进了“北大拉面”的后厨,从此把人生困在了方寸灶台间,连回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阿姨,今天……真是2003年6月15号?”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不敢置信。
“可不是嘛,”阿姨指了指电子钟,“钟都在这儿呢,还能骗你?
是不是跟家里闹别扭了?
听阿姨说,跟爹妈没隔夜仇,要是不想学手艺,就回县里家里好好说——年轻着呢,想干啥都来得及。”
张伟顺着阿姨的手看去,电子钟的数字清晰无比。
他摸了摸口袋,摸到一沓用手帕包着的零钱——是母亲卖鸡蛋凑的300块,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是母亲娟秀的字迹:“阿伟,要是跟舅舅学手艺太累,就回村里来,妈给你煮玉米粥。”
眼泪砸在手背上,滚烫的。
上一世,他把这张纸条揉在口袋里,首到磨破都没敢拿出来看,只一门心思跟着舅舅学抻面,以为那是脱离农村的唯一出路。
这一次,他攥紧纸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村!
跟父亲好好说“我想读高中”,跟母亲说“我不走了”,再也不要跟着舅舅去学抻面,再也不要让既定的轨迹框住人生——这一世,他想试试不一样的活法,至于会遇见谁、跟谁共度一生,就交给未来的不确定性吧。
就在这时,脖颈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像片薄玉轻轻贴着皮肤。
他下意识摸去,摸到一块温润的双鱼玉佩——一黑一白两条鱼相互缠绕,鱼眼透着淡淡光泽,是爷爷去世前塞给他的,说“能护你平安”。
上一世,他嫌土气丢在抽屉里,后来搬家弄丢了,母亲为此难过了好几天,说“那是你爷爷在村里给你留的念想”。
指尖摩挲着玉佩纹路,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感。
下一秒,一个透明的空间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方方正正约30平方米,里面空无一物,却透着奇异的“静止感”:他刚才捏在手里的烤肠渣掉进去,竟悬在半空,连热气都没散。
张伟瞪大眼,试探着把糖水放进空间,杯子瞬间消失;再想“拿出来”,杯子又稳稳回到手里,水温一点没降。
他又放进硬币、纸巾、火车票,每样东西都能顺利进出,且放进后完全保持原样——硬币不氧化,纸巾不受潮,连火车票的字迹都没模糊。
这是……爷爷玉佩的秘密?
心脏狂跳起来,比回到18岁时更激动。
如果说重生是“重新选择”的机会,那这个静止空间,就是他打破“农村娃只能学手艺”的既定轨迹、改写命运的底气!
还没等他细想,玉佩突然发出柔和白光,裹住他整个人。
耳边的火车鸣笛、阿姨的吆喝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脆鸟鸣,还有陌生的、带着古意的吆喝:“胡饼!
刚出炉的胡饼!
一文钱一个!”
天旋地转只持续几秒,等他站稳,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被月光照得泛着冷光,缝隙里长着几株青苔;路两旁是飞檐翘角的楼阁,朱红的柱子上刻着缠枝莲纹,雕花木门挂着绣着云纹的布帘,风一吹,布帘飘动,露出里面摆着的丝绸和瓷器;“长安西市”西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在红灯笼光下格外醒目,连笔画都透着古意。
街上的人穿着宽袖长袍,有的骑着马,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马鞍上挂着精致的锦袋;有的挑着货担,担子里装着新鲜的蔬果和香料,走起来晃晃悠悠;还有的挎着竹篮,里面是刚买的点心,跟身边人说着话,腰间的玉佩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的酒旗随风飘着,上面用墨笔写着“贞观七年”西个小字,在灯笼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张伟低头看自己——蓝色T恤、牛仔裤,裤脚还沾着从村里来的泥土,在一群宽袍大袖的古人中间,像个从另一个世界闯进来的异类。
几个穿着短打、梳着总角的小孩围了过来,好奇地拉着他的衣角,叽叽喳喳地问:“你穿的是什么呀?
怎么胳膊露在外面?”
“你是从很远的县里来的吗?”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冲撞:他回到了18岁的齐齐哈尔火车站,却因为爷爷的双鱼玉佩,穿越到了唐朝的长安?
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温润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上一世,他从富裕县的小村出来,困在抻面灶台前,被生活推着走,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这一世,他站在大唐的土地上,手里握着穿越时空的钥匙,还有能静止时间的空间,更有了“选择不一样人生”的勇气——至于感情、未来的路,那些不确定性,不再是负担,反而成了值得期待的惊喜。
深吸一口带着桂花香的长安空气,和村里的玉米香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心安。
张伟攥紧玉佩——这一次,他要弥补对家人的遗憾,要回村圆自己的读书梦,要走自己想走的路,要在未知的人生里,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样子。
他抬起头,朝着长安西市的深处走去。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灯笼的光映着他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