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中蒸腾的药香与灶膛烟火缠绵，在竹棚顶凝成朦胧雾霭。
莫凡蹲在灶前添柴时，眼角余光忽然顿住 —— 阿奶身上那件月白色交领短褐，三层补丁摞着补丁，右衽斜襟配着靛蓝色云纹暗扣的袖口，竟与他传送前见过的《清明上河图》里市井妇人衣裳如出一辙。
这缕跨越时空的熟悉感，让他对这片被山雾笼罩的陌生天地多了几分沉凝。
“莫大哥，药快熬好了。”
土炕上，病弱的少年莫林攥着妹妹莫桃的手，脖颈溃烂处新换的金疮药泛着微光，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今日…… 不冷了。”
扎双髻的莫桃蹲在炕边，小脑袋啄米般点着，眼睛亮得像星子：“阿桃看得真真的！
哥哥脖子上的烂疮淡了好多，快要结痂啦！”
话刚出口，她突然捂住嘴，小脸瞬间煞白 —— 那险些脱口的 “像爹临死前” 几个字，像根细针猝然戳破了竹棚里勉强攒起的暖意。
补渔网的阿奶手猛地一抖，竹针 “当啷” 坠地。
她佝偻着背去捡针时，莫凡才看清她满脸皱纹里噙着的泪。
“小桃，去灶房端碗温水来。”
老人的声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细碎脚步声远去后，阿奶摩挲着膝头渔网，沙哑开口：“小莫，你救了莫林的命，老婆子无以为报。
可你总说自己是‘游方郎中’……” 她抬眼打量着莫凡，“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哪像走江湖的？
要是山头帮来人查身份，怕是麻烦了。”
“阿奶，我确实从很远的地方来。”
他避开阿奶的目光，望向竹棚外翻涌的山雾 —— 雾霭中隐约传来兽吼与金属碰撞的脆响，“这里…… 究竟是什么地方？”
阿奶浑浊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十万大山是西国交界的三不管地带，东赵、西梁、南楚、北燕的逃犯都往这儿钻。
你一个外乡人没有来历，早晚惹祸上身。
我们这些长期居住在此的人，和流民不一样——我们属于山头帮，是这儿的西大帮之一，另外三家是黑风寨、断水盟、青竹会。
咱们帮主可是八级武师呢。”
她顿了顿，指尖在膝头比划着武师等级：“武师分为九级，九级最为厉害，一级刚入门。
小岩生前总说，等他成为一级武师，就带我们搬出这个鬼地方……”声音突然哽咽住，“可他连一级都没考到，就……”莫凡的目光落在竹棚后那座新坟上，墓碑 “莫岩之墓” 的刻痕还泛着白茬。
这时他才注意到，阿奶膝头渔网的网眼处别着半块磨损的牛角木牌，上面模糊可见 “山头帮” 三字，牌角还刻着个 “莫” 字。
“阿奶，” 莫凡的目光从木牌移到阿奶颤抖的手上，“您是说…… 小岩是山头帮的人？”
阿奶猛地攥紧木牌，指节泛白：“这地界的规矩，没帮派庇护活不过三个月。
这身份牌是拿命换来的 —— 小岩他爹当年跟着帮主打黑风寨，断了三根肋骨才挣下两张‘战功牌’。
山头帮规矩，牌随人走，人亡牌销。”
莫凡手指轻抚牌面数字末尾的 “战” 字标记，脑海中浮现出早晨山涧的景象：三个脖颈烙着 “流” 字烙印的汉子被山头帮人用铁链拖拽，其中一个反抗时当即被弯刀劈断手腕，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待宰的肥肉。
“没有战功，不能新领身份牌吗？”
“难如登天！”
阿奶苦笑着从灶台下摸出豁口陶罐，倒出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要么拿命拼战功，要么上供十株百年灵药，要么通过武师考核。
可考核要劈断三丈外的木桩、躲巡逻队的淬毒暗箭，还要在瘴气林采血灵芝。
咱们这种人家……” 她突然哽咽，“小岩考了三次，最后一次中了毒箭，回来就发起高烧……”莫凡望着阿奶含泪的眼睛，忽然明白这是场生死交易：他借莫岩身份立足，阿奶保全莫家根基。
“扮成莫岩，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像雾，却带着刀锋般的清晰。
阿奶猛地抬头，泪水在皱纹里冲出沟壑：“每半年替帮派采二十斤草药。
最重要的是…… 下个月的武师考核你可以试试。
只要拿到一级武师徽章，旁人便不敢轻易动我们。”
“好。”
莫凡打断她，将牛角牌揣进怀里。
指尖叩击冰凉牌面时，他注意到背面刻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0714”。
“这是小岩的生辰。”
阿奶声音发颤，“你记住，你是莫岩，十七岁，家住黑风寨以西三里坡，爹叫莫山，十年前战死在黑风崖……阿奶，” 莫凡按住她的手，“武师考核具体考什么？”
阿奶沉默片刻：“分三项：申时劈断三丈外木桩，酉时前采三株止血草，最后躲巡逻队的暗箭。
小岩说最难的是暗箭。”
“我知道了。”
莫凡抽回手，将牛角牌按在胸口。
竹棚外山雾渐浓，兽吼与金属声隐没在雾霭中，只剩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像命运倒计时的钟摆。
他闭上眼，耳畔只剩火焰舔柴的噼啪与药汁翻滚的低鸣。
退路己无 —— 为了阿奶一家的生存，为了在这乱世站稳脚跟，他必须扛起莫岩的身份，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通过武师考核。
“放心吧，” 他缓缓站起，目光扫过病弱的莫林、胆怯的莫桃与苍老的阿奶，“我会尽力。”
阿奶默默拾起渔网继续修补，动作比之前更缓，仿佛每根线头都承载着千斤重量。
莫凡推开竹门走出棚外，寒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远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如蛰伏的巨兽。
他低头抚过怀中牛角牌，指尖摩挲着 “0714”，似有奇异的共鸣 —— 逝去的莫岩正透过木牌将使命交付。
“莫岩……” 他低声呢喃，声音被风吞没，“你的家人，我会保护好。”
夜色渐深，竹棚内灯光摇曳，映出众人复杂的神色。
莫凡站在雾中，身影修长而孤独，如一座孤岛漂泊在未知海域，而怀中的牛角牌，是他在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