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今年的冬,格外悍。
鹅毛大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穹里往下倒,不过半日,便把青石地面捂得严严实实,飞檐画栋俱都成了模模糊糊的敦实白影。
府里的仆役们,脚步压得又轻又快,生怕惊扰了这铺天盖地的寂静。
只沉星是个例外。
她撑着一把紫竹柄的油纸伞,素白的鹤氅曳过身后积雪,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痕。
午后的时光冗长无趣,她不过是厌了账房里沉滞的水墨气味,想去后角门外梅园深处透口气罢了。
府邸深深的朱门,轻易为她敞开一道缝,凛冽又干净的风立刻卷着雪粒扑上面颊。
然而就在绕过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离堆秀亭不远处的后巷角落,那一团突兀的瑟缩灰影,硬生生拽住了沉星的脚步。
像是什么被随意丢弃的旧物,又或是一只羽翼尽湿、冻得僵硬的雀儿,紧紧地蜷着。
一身辨不出原色的单薄破絮裹在身上,***出的手背和脸颊,己经看不出皮肉,只浮着一层触目惊心的僵红。
油纸伞在沉星手中凝滞。
周遭是雪落无声的阒寂,仿佛世间只剩她、伞、雪,以及角落里这一个无声无息的活物。
她本该走开。
一个世家贵女,不该驻足于此,不该注目于这般尘埃般轻贱的生灵。
可那双紧闭的眼睫下,积着一点点莹白细碎的雪沫,脆弱得像是被冰住了呼吸。
鬼使神差地,沉星竟朝那角落移了两步。
油纸伞倾过去,堪堪遮挡住不停洒落的雪花。
她微微俯身,用从未对底层奴仆用过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软:“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那双紧闭的睫毛,倏地一颤,极缓、极轻地掀开了。
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沉星清冷的身影,只有茫茫的雪色和一丝惊怯到几乎溃散的微光。
看了沉星一瞬,那目光却像被烫到般飞快地垂下,随后,一点极微小的弧度,在她那颗冻得裂开小口的下巴上艰难地勾勒出来——一个点头。
耗尽她仅存力气,也似乎耗尽她所有希冀的点头。
心尖像是被羽毛的尖端搔刮了一下,泛起一点又酸又软的滋味。
沉星几乎没再犹豫,伸出手,并非去搀扶,而是小心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冰得渗人的、覆盖着雪屑的袖口边缘。
“嗯,跟我走。”
她说。
小哑巴有了名字,沉星取的,叫她“云岫”。
沉星把人领回自己独住的“栖霞院”。
没有禀过老太君,也未曾在府中掀起太***澜——一个捡来的、卑微如尘又口不能言的孤女罢了,在偌大的府邸里,连一点浪花也算不上。
沉星只在自己屋里给她辟出一方小小耳房。
栖霞院的日子,像一锅渐渐温吞起来的水。
起初云岫只是那片无声的、胆怯的影。
沉星读书,她便立在离她几步远的墙角阴影里,极力缩着肩膀,呼吸都屏得几乎听不见。
沉星偶尔抬眸望去,她便像受惊的小兽,立刻垂下眼,冻伤未愈的手指尖不安地抠着那件新换上的粗布棉衣衣角。
那副模样,总让沉星想起初捡到她那日,冰壳般下无声的脆弱生命。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凝滞的冰面无声消融。
或许就在沉星又一次发觉那悄然无息靠近的身影时,她破天荒地朝身后伸出了手,并未回头,指尖随意地悬在半空。
就那么一顿。
袖口处,传来一点点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试探性的牵引力。
一根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犹疑的颤抖,轻轻勾住了沉星垂落的月白纱袖的边缘,用最轻微的力量,捏住了极小的一角布料。
像飘落的雪绒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附的叶。
沉星的脚步没有停,嘴角却在书卷的遮掩下,弯起了一个无人可见的弧度。
从此身后便多了一条真真正正的小尾巴。
她去暖阁会客,小尾巴亦步亦趋,安静地立在屏风后;她去梅园踏雪,小尾巴踩着深深的印子紧随其后,偶尔会因新奇,悄悄伸出手去接一片完整的雪花;她去书房处置那些繁杂的铺面账目,小尾巴便会轻手轻脚地挨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沉星埋首于厚厚的账册,墨笔勾勒着枯燥的数字。
偶尔一抬眼,便能瞥见云岫的身影。
那丫头乖顺地伏在书案另一端,铺了一张不知哪里寻来的边角废纸。
小小的脑袋枕在手臂上,侧着脸,那双乌沉沉像浸了江南烟雨的眸子,便一瞬不瞬地透过窗棂斜进来的光柱,落在沉星的面庞上。
冻伤己褪的手执着一截短短的炭条,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
她画得全神贯注,仿佛那是世上最紧要的事。
那画纸上流动的,不是山水楼阁,没有花鸟鱼虫。
是飞眉入鬓的细长眼角,是挺秀如孤峰的鼻梁,是下颌处一道稍纵即逝的倔强弧度……是沉星的侧影。
一遍又一遍。
用稚拙的线条,捕捉着另一个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神韵。
沉星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微澜,手下批阅的朱砂却似乎蘸得浓了些许。
屋内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墨笔的簌簌声,和炭条划过纸面的、极轻极细碎的摩擦。
冬日的夜来得快,寒意也更见深重。
灯影摇曳,守夜的婢女被沉星遣到外间去了,暖阁里便只剩下暖炉里银霜炭细细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还有云岫跪坐在脚踏上,低头用软巾擦拭沉星放在矮榻边那双绣鞋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细微动静。
窗棂纸上糊着上好的桑皮纸,此刻也止不住地将寒风筛进来,化作一丝丝细微的游走气流。
沉星正执卷就着明亮烛火翻阅,一只手上拢着暖炉,忽觉旁边脚踏上那道温顺的气息凝滞了一下。
随即,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轻轻落在她虚握着暖炉、空闲的左手掌心。
指尖,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
有些痒。
冷。
那凉意浸入掌心纹路,又带着一点点执拗的认真。
沉星低眸,看向跪在自己脚边的云岫。
那丫头微微仰着头,一张小脸被炉火映着,一半沁在暖融融的光晕里,细碎茸茸的鬓发微卷;另一半却还隐在烛火跳跃留下的稀薄暗影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像初融雪水映着的两丸墨玉,里面漾着一点她自己或许都未曾觉察的、隐秘的、近乎于依赖的渴盼。
沉星眼睫轻轻眨动了一下,唇角那抹惯常的清冷弧度,终于融成一池温煦的春水,无声无息地在烛火光晕下漾开。
她放下书卷,松开暖炉,手腕轻轻翻转。
那动作自然得像收拢一页书卷。
然后,她温热的掌心便全然包裹住了云岫那只尚带着夜气冰凉的手背。
一个全然覆盖的、温和而强韧的暖意囚牢。
“这样,”沉星声音放得低,尾音在温暖的空气里拖曳出近乎耳语的缱绻,“还冷么?”
云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羽,慌促地覆下来,掩住那对点漆似的眸子。
那只被沉星包裹的手,却异常地温顺安静。
被掌心全然覆盖,指骨每一处凉意都被对方温软的肌肤熨帖着,似微弱的冰线被骤然投入暖泉,迅速瓦解,徒留微颤的暖意。
那团微凉,在她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像一颗终于找到暖巢的雀鸟心脏。
沉星以为自己抓住了暖源传递的终点,以为这双生来便带着霜露的、会画画的、沉默的手此刻己然满足,如同从前无数次无声的追逐之后,寻到了安全的歇脚处。
她预备松开。
可就在她掌缘将离未离之际——另一根微凉的指尖,像一颗小心翼翼试探的星子,又落回她的掌心里。
没有写字,没有停留。
它只是沿着沉星掌心那几道细细的、温热的纹路,带着一种懵懂又执拗的渴望,向上蜿蜒。
指肚的触感带着薄薄的茧和夜气的微凉,沿着手腕内侧细腻敏感的皮肤,一点,一点,轻柔又缓慢地挪移,无声地拓出一条向上探索的路径,像是春蚕啮咬着温暖的桑叶。
每挪一分,便扯得沉星心口微微一紧,呼吸无端凝滞一分。
那指尖终于停下了。
停在沉星月白寝衣的前襟边缘。
恰是靠近她薄薄衣衫下,那颗稳健搏动的心脏上方一寸之地。
云岫的手指,隔着那层柔软的中衣衣料,点着那片温热的、蕴藏着磅礴生命的所在,不动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意,像是投入炉中的松脂,毫无预兆地“蓬”一声燃起,灼灼地窜上沉星的面颊、耳廓,烧得她西肢百骸都起了细密的战栗。
她甚至听见自己心头擂鼓般的震动,重重敲在耳膜上。
这死寂暖阁中所有细微的声响——银霜炭的噼啪,窗隙风的低吟,甚至雪粒子偶尔撞在窗纸上的沙沙——都在这瞬间无限放大,在她敏锐的感官里冲撞、轰鸣。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云岫依然跪坐在脚踏上,保持着微仰的姿态,仿佛只是手指点着的位置有些特别,并无其他。
可她那只被她握住的手,指尖却仿佛被沉星掌心的热度点燃,倏然蜷缩起来,不自觉地收拢,握住了沉星两根欲要抽离的手指。
她的力气很小,那份攥握与其说是束缚,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请求或挽留。
烛影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在她脸颊和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摇曳迷离的光晕,模糊了所有细微的情绪。
只有那只被攥住的手,传递着云岫此刻几乎无法承载的羞怯和某种破土而出的孤勇,正顺着交握的指尖,滚烫地烧灼上来。
沉星忘了呼吸。
她垂眸,目光定在她们交叠的手指上,再看一眼云岫映在光影里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