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单调的哐当声中行驶了大半天。
日头偏西时,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有新的乘客挤了上来。
陈贝贝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逆着车厢过道昏暗的光线,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出现在狭窄的门口。
他很高,身姿挺拔如白杨,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薄唇。
他一手拎着个半旧的军用提包,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门框上,指节修长有力。
就在陈贝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
仿佛她体内那个隐秘的、时刻运转着的无形旋涡,那个能感知并汲取周遭强烈情绪的“空间”,骤然撞上了一块绝对的“无”。
不是平静,不是微弱,而是彻彻底底、深不见底的虚无!
就像高速旋转的陀螺猛地撞上了一堵冰冷的铁墙,所有的“汲取”瞬间停滞、冻结!
她指尖微微一麻,一股极其细微的、从未有过的反噬似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这异样感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幻觉。
那军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帽檐微微抬起,一双眼睛精准地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首首地看了过来。
陈贝贝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沉静,像两口封冻千年的寒潭,幽暗得不见一丝波澜。
没有好奇,没有审视,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温度。
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映不出任何光影。
然而,就在这双眼睛锁定陈贝贝的刹那——“呃!”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胸腔深处被强行挤出来的闷哼,从那军人苍白的唇间溢出!
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
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手瞬间收紧,手背上青筋暴凸,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另一只手中的提包“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
他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痛苦地佝偻下去,左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按住自己的左胸口!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五指嵌入胸腔,挖出里面那颗不听话的东西!
那双死水般的寒潭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外界的影像——陈贝贝略带惊愕的脸庞。
随之而来的,是瞳孔深处剧烈的地震!
一种近乎惊骇的、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剧痛和失控,撕裂了他脸上万年不变的冰封面具。
二十六年来,那片沉寂的、从未有过任何搏动的荒原深处,第一次响起了沉重的、狂暴的擂鼓声!
咚!
咚咚!
咚咚咚!
那不是心跳。
那是沉睡的火山在积压了无数个世纪后,第一次狂暴地、撕裂一切地喷薄欲出!
是寂静深海中骤然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声音只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轰鸣,却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血液从未如此疯狂地奔流,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灼热,冲击着西肢百骸。
窒息般的痛苦和这前所未有的、狂暴的“生机”,在他身体里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拉锯战。
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冷硬的脸部线条滑下,脸色白得吓人,唯有按住心口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
陈贝贝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片惊涛骇浪,看到了那无法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那军人紧按在胸口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松开一丝缝隙,颤抖的幅度也小了些。
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失控的擂鼓强行镇压下去。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重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尽管那挺拔的姿态下,肌肉依旧绷紧如铁。
他没有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提包,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陈贝贝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风暴尚未平息,却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和一种……宿命般的了然。
他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剧痛后的不稳,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的嘈杂,一字一句,砸在陈贝贝的耳膜上:“林宴。”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心跳。
病因,”他停顿了一下,胸腔里那失控的擂鼓声似乎又剧烈了几分,让他不得不再次咬紧牙关,才吐出最后的两个字,“是你。”
陈贝贝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刚才那丝细微的寒意似乎还缠绕在指腹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叫林宴的男人,看着他苍白脸上隐忍的痛苦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不是害怕,不是厌恶,而是一种……遇到了同类,却又截然不同的感觉。
她体内的那个“空间”,第一次对某个个体产生了如此清晰的“排斥”与“吸引”并存的感觉,像磁石的两极。
她微微歪了下头,迎着林宴那几乎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丝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好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哦?
那……需要打一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