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帕子的手被仪仗车帘硌得生疼。
苏家那顶朱漆描金的花轿早被收走了,此刻载我的是辆青布小辇,竹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前面举着"苏答应"灯笼的小太监,脚步拖沓得像踩在棉花上。
"苏姑娘,到了宫门口可记得低头。
"扶我下辇的老嬷嬷指甲盖儿上染着丹蔻,掐得我手腕发疼,"您这位分...可别让主子们瞧着不顺眼。
"我垂着眼睛应了,喉间发不出声。
晨光里的宫墙高得望不见顶,琉璃瓦在太阳下泛着冷光,像倒扣的刀片。
王氏昨日塞给我的蜀锦匣子还在包袱里,压得我后背发烫——她要的是"嫡妹贤良"的名声,我要的,是拿这匹锦缎做把刀。
"苏答应,跟紧了。
"带路的公公甩了甩拂尘,声音里浸着冰碴子,"栖霞殿在最西边,绕过大殿得小半个时辰。
"我跟着他走,鞋底碾过青砖缝里的青苔。
路过承乾宫时,有轿辇迎面而来,鸾凤纹的轿帘被掀起一角,金镶玉的护甲晃得我眯眼——是刚封了美人的周侧妃,她正低头逗弄怀里的波斯猫,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到底是替嫁的哑女。
""位分才个答应,住的地儿比洒扫处强不了多少。
"路过的小宫女交头接耳,声音像针往耳朵里扎。
我捏紧袖中母亲留下的玉镯,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爬进心脏——当年王氏在我药里下哑药时,可曾想过今日?
"到了。
"带路公公踢开半扇破门,"栖霞殿,您请吧。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我抬眼望去:院里的石榴树枯了半截,台阶上落着层灰,廊下的宫灯歪歪扭扭,灯纸破得像被老鼠啃过。
两个小宫女正蹲在廊下嗑瓜子,见我进来,慢腾腾起身福了福,连腰都没弯到位。
"奴婢小桃,这是小杏。
"左边那个穿青布衫的宫女抹了把嘴,"娘娘住东厢房,被褥在柜里,要打水自个儿去井边挑。
"小翠跟在我身后攥紧了裙角:"娘娘金枝玉叶,怎可..."我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东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积灰打着旋儿。
我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记住了门后那截断裂的门闩,窗台下那丛半枯的野菊,还有梁上落灰的燕窝——偏僻是偏僻,倒方便藏些东西。
"娘娘,这日子怎么过啊..."夜里,小翠缩在我脚边抹眼泪,"厨房连热汤都不肯送,那两个丫头连灯油都藏着..."我摸黑给她擦了擦脸,指腹碰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垂。
母亲教过我,要在泥里扎根,就得先学会不喊疼。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把白天记的院子布局在心里过了一遍:井边的老槐树可以爬,翻过后墙是御花园的角门;东厢房的地底下,敲着声音空,许是有暗格...第二日卯时三刻,小桃端着个青瓷盘进来,盘上盖着红布:"周美人差人送来的,说娘娘初入宫,表表姐妹情。
"红布掀开的刹那,我眼前闪过一抹蓝光——半透明的字浮在点心上方:"机会:此点心含安神香,可借此发现周美人心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安神香?
周美人表面送点心,实则是要我每日用香,时间久了精神倦怠,在宫里出些错处?
"替我谢过周美人。
"我比划着让小翠收了食盒,指尖摸到盒底刻着的"周"字——好个周全的试探。
我捏着食盒走出门时,阳光正漫过宫墙。
御花园的晨露还没干,我故意绕着石子路走,食盒掀开条缝,淡淡的沉水香混着安神香的甜腻飘出来。
"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小翠小声问。
我指了指前面的曲桥——那里是早朝后皇帝回乾清宫的必经之路。
宫檐下的铜铃突然响了,风卷着花香扑过来。
我站在桂花树下,食盒里的香气越散越远。
远处传来宫娥的唱喏声:"皇上圣安——"我垂着眸,能看见皂色朝靴的靴尖停在五步外。
"什么味道?
"清冽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我抬眼的刹那,正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萧景珩穿着玄色龙袍,腰间的玉牌泛着冷光,他盯着我手里的食盒,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我攥着食盒的手指关节发白,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这是我第一次离萧景珩这么近。
他身上有龙涎香混着墨汁的味道,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蟒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连眉峰都像用刀刻出来的。
"你身上怎有安神香?
"他的声音比宫墙根的积雪还凉,皂色朝靴往前挪了半步,阴影罩住我半张脸。
我垂眸盯着他腰间的玉牌,那是块水头极好的羊脂玉,刻着"景珩"二字。
母亲说过,帝王的心思比深潭还难测,可我等的就是他这一问。
指尖轻轻掀开食盒,玫瑰酥的甜香混着那缕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涌出来。
我抬眼望他,故意让食盒底的"周"字露出来——周美人的陪嫁器物都刻着这个标记,我昨日翻食盒时便瞧见了。
萧景珩的目光在"周"字上顿了顿,指节叩了叩食盒边缘:"谁送的?
"我比了个"周"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喉咙。
他眉峰微挑,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指腹擦过我唇畔——这动作太突然,我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抵在桂花树上。
"哑巴?
"他松开手,拇指在龙袍上蹭了蹭,像是嫌脏,"苏家送进宫的,就是个哑巴?
"我攥紧袖中母亲的玉镯,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王氏昨日在我耳边说"替嫁是你的福气"时,也是用这种嫌恶的眼神。
可我要的不是辩解,是让他看见——周美人送的点心,藏着的心思。
他忽然弯腰捡起块玫瑰酥,放在鼻端轻嗅。
我盯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三息后,他突然把点心甩在地上,玄色龙袍扫过我的裙角:"周美人倒会挑时候献殷勤。
"我望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玫瑰酥,晨露渗进糖霜里,像滴凝固的血。
萧景珩转身要走时,我突然扯了扯他的袖角——这是母亲教我的,最卑微的祈求姿态。
他脚步顿住,侧头看我,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暗潮。
"想要什么?
"他问。
我指了指食盒,又比划了个"药"的手势。
他盯着我翻飞的手指,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像碎冰撞在玉盏上:"倒聪明。
"等他的銮驾转过曲桥,我才发现后背全湿了。
小翠扶着我往回走时,小桃和小杏正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见我过来,小桃慌忙福身:"娘娘,奴婢给您烧了热水,东厢房的炭盆也生好了。
"我挑眉看她,昨日她还说"要打水自个儿挑",此刻眼眶红得像刚哭过。
小翠凑过来小声道:"方才李公公来传旨,说皇上给咱们加了例银,每月多五两呢。
"五两银子在宫里不算多,可足够让这些看碟下菜的宫人改了口。
我摸了摸小杏递来的茶盏,水温刚好,茶里还撒了桂花。
这就是帝王的恩赏,比任何威胁都有用。
夜里,我坐在青油灯下拆那盒玫瑰酥。
小翠打着哈欠去关窗,风卷着几片枯叶扑进来,扫过我摊开的帕子。
帕子上是我白天用指甲抠下来的点心碎屑,在灯下泛着可疑的淡金色——那是安神香的痕迹,混在玫瑰糖里,确实不容易察觉。
"娘娘,歇了吧。
"小翠揉着眼睛往我怀里塞暖炉,"明儿还要去司制房领针线呢。
"我拍了拍她的手,刚要起身,眼前突然闪过一抹蓝光。
半透明的字浮在绣绷上方,像月光里的雾气:"机会:七日后太后寿宴需绣品,用苏绣《百鸟朝凤》可获其青睐。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突然快得像擂鼓。
母亲教了我十年苏绣,最擅长的就是百鸟朝凤——每根羽毛要分七种颜色,凤凰眼睛要用金线锁边,尾羽得用双面绣法。
王氏总说"哑女学这些有什么用",可现在,这双拿了十年绣针的手,要替我撕开这宫墙里的阴云。
我翻出母亲留下的绣囊,里面还装着她生前用的湘妃竹针。
针尾刻着"晚棠"二字,是母亲亲手磨的。
月光透过破窗纸洒在绣绷上,我拈起一根朱红线,针尖在绷面上轻轻一挑——第一只凤凰的眼睛,就从这一针开始。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宫灯摇晃,灯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我听见远处传来呜咽的声响,像有人在哭,又像野风穿过断墙。
小翠缩在被子里嘟囔:"这破院子,夜里风声怪得很..."我望着窗外的月亮,绣针在指尖流转如飞。
王氏以为把我扔进这冷宫似的栖霞殿,就能断了我的活路;周美人以为用盒带香的点心,就能困得我昏昏沉沉。
可她们不知道,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风裹着冷意钻进领口,我摸了摸腕上的玉镯——母亲说,这玉是从苏州带来的,能镇宅避邪。
此刻它贴着我的皮肤,凉得刺骨,却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棠儿,要像绣绷上的线,看着软,扯起来能勒断人心。
"院外的风声更紧了,像有无数只手在拍门。
我低头继续绣,针脚细密得像雨丝。
七日后的太后寿宴,该让这些人看看,被她们踩进泥里的哑女,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