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亮了,暖黄的光打在积灰的楼梯扶手上,照出林春行李箱滚轮碾过的痕迹。
那轮子边缘缺了个三角口,是去年在深圳宿舍搬床板时磕的,此刻碾过水泥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在数着她离家的日子。
她站在三楼家门口,钥匙***锁孔时顿了顿。
门把手上的铜绿比去年深了些,贴在门边的“福”字被雨水泡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浅黄的墙皮。
这扇门她摸了十几年,此刻却觉得指腹下的纹路陌生得像第一次触碰。
“咔嗒”,门开了。
玄关的鞋架歪了条腿,用块红砖头垫着。
上次视频时奶奶提过“鞋架有点晃”,她当时说“等我回来修”,却忘了这一茬。
最底层那双灰蓝色运动鞋扎得她眼睛疼:鞋跟沾着深褐色的泥点,鞋舌翻卷着,露出内侧“39”的白底黑字。
七个月前她走那天,这里摆着的还是双36码的白网鞋。
小宇总爱踩着鞋跟趿拉,鞋头被踢得卷了边,她蹲在玄关给他系鞋带,他会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奶声奶气地说“妈妈系的鞋带不硌脚”。
“咕噜——”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客厅地砖,在寂静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林春下意识放轻动作,却还是惊动了沙发上的人。
蓝幽幽的游戏光从电视屏幕泼出来,在墙上投出个少年蜷着的剪影。
小宇窝在沙发里,指尖在黑色手柄上翻飞,拇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指缝里还夹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
屏幕上的战士挥刀砍向怪兽,“哐当”一声爆出血花,他喉间溢出声低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春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想说“小宇,妈妈回来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她想起七个月前的清晨,也是这张沙发,小宇抱着她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脸埋在衣襟上哭,鼻涕蹭出片深黄的渍。
“妈别走,我以后不买奥特曼卡片了。”
“我会自己系鞋带,会给奶奶捶背。”
“你是不是嫌我成绩不好,才不要我了?”
那些带着哭腔的话砸在心上,比电子厂的冲压机还重,压得她当时蹲在地上,抱着他的头说不出话。
“奶奶……”林春清了清嗓子,声音被长途汽车的颠簸磨得发哑,“去跳广场舞了?”
游戏音效突然停了半秒。
少年的剪影动了动,肩膀往耳朵里缩了缩,像只受惊的猫,却依旧没回头:“嗯。”
一个字,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冰块,砸在林春脚边。
她看着沙发上那个陌生的背影。
后颈的头发长了,露出截青黑色的发茬;校服外套搭在扶手上,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点不明污渍。
这还是那个会追着她喊“妈妈抱”的孩子吗?
行李箱的拉杆硌得手心发疼,林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
还是那双在深圳电子厂穿了半年的黑布鞋,鞋跟磨得扁平。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闯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空间:孩子长大了,家变了,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带着点她陌生的、青春期少年的汗味。
电视屏幕又爆发出新的打斗声,小宇的手指重新在手柄上飞舞,仿佛刚才那句“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林春站在玄关,看着那双39码的鞋,突然觉得行李箱沉得像灌了铅。
原来孩子的成长,真的可以快到让她认不出。
厨房飘来的葱花炒蛋香漫过玄关时,林春正弯腰扶着行李箱。
那香味混着点生抽的咸鲜,像只温热的手轻轻挠着她的鼻尖,瞬间把她拽回二十年前。
那时她刚嫁进林家,婆婆总在清晨五点钻进厨房,碎花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的锅铲“哐当”敲着铁锅。
“葱花要切得碎,蛋液里撒把白胡椒,”婆婆边搅鸡蛋边回头笑,晨光从她鬓角的白发上滑过,“这样炒出来香,醒神。”
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她在纺织厂三班倒,日子紧巴得像拧干的抹布,可这锅炒蛋的香味,总能把清晨烘得暖融融的。
“妈?”
林春下意识朝厨房喊,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她多想再听婆婆应一声“哎,就好”,可回应她的,只有客厅里更密集的游戏按键声。
“说了奶奶跳广场舞去了。”
小宇的声音从蓝光里钻出来,带着点不耐烦的尾音,“您老喊什么?”
他终于侧过头,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眼尾微微上挑,像在看什么莫名其妙的人。
林春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客厅的地砖换过了,浅灰色的,比原来的红瓷砖亮堂。
是去年她寄钱回来换的,视频里奶奶说“小宇总说原来的砖磕脚”。
沙发旁的地板上,那双蓝色拖鞋的鞋跟磨出个洞,露出里面灰扑扑的鞋垫,边缘还粘着点干涸的饭粒。
老人眼神不好,怕是没看见。
她蹲下身时,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轻响。
床底的缝隙里露出半张照片,她伸手抽出来,指腹抚过相纸边缘的折痕。
是七个月前临走那天拍的,她搂着小宇的肩膀,他的头歪在她颈窝,林建国举着手机,三个人的笑都挤在镜头里,傻气又热闹。
现在照片被揉得皱巴巴的,边角卷了毛边,背面的胶水印子上,还留着几个浅浅的指印,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还留着啊……”林春的声音发颤,眼泪没预兆地砸下来,正落在脚边那双沾着蓝墨水的运动鞋上。
墨渍晕开一小片,像朵难看的花。
她想起小宇小时候,总把画满恐龙的画塞给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收着”;现在他把全家福藏在床底,却连句“你回来了”都吝啬。
厨房的炒蛋香还在飘,可这一次,林春闻着闻着,鼻尖就酸了。
她知道奶奶年纪大了,夜里看不清拖鞋的破洞,炒鸡蛋时总忘了少放盐;她知道小宇不是故意冷淡,只是七个月的空缺,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对突然出现的妈妈开口。
可心里那点涩,还是像被胡椒呛了似的,辣得人眼眶发烫。
“您哭什么?”
小宇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无措,“鸡蛋是我炒的,可能盐放多了……”他说着,却把游戏手柄往沙发上一扔,转身冲进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林春看着紧闭的房门,手里还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照片。
炒蛋的香味漫在空气里,一半是记忆里的暖,一半是眼前的涩。
她突然明白,有些空缺不是靠一顿饭、一声喊就能填满的,就像这锅炒蛋,少了婆婆的白胡椒,终究不是原来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