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下得又急又密,鹅毛似的,纷纷扬扬,将朱门高墙的定远侯府裹在一片肃杀的银白里。
两尊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紧闭的乌木大门两侧,兽首威严,鬃毛上积了厚厚的雪,愈发显得冰冷迫人,无声地诉说着门第的森严与不容僭越。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碾过门前清扫过后又迅速覆上新雪的石板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最终在这座庞然大物般的府邸侧门前,艰难地停了下来。
车身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痕迹,与周遭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帘被一只纤细、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掀开。
林晚意探出身来,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气瞬间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那扇比她老家正厅大门还要高大厚重的侧门,以及门楣上那块金漆己有些斑驳却依旧气势慑人的“定远侯府”匾额,清澈的杏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忐忑。
“姑娘,到了。”
车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有些拘谨地提醒道。
“多谢大叔一路辛苦。”
林晚意收回目光,声音轻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像春日里拂过新柳的微风。
她紧了紧身上半旧的藕荷色棉斗篷,抱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下了车。
包袱不大,里面是她仅剩的几件换洗衣裳、几本旧书,还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布包,里面是她视若珍宝的几味常用草药。
冰凉的雪粒沾湿了她鸦羽般的睫毛,她深吸一口气,那寒气首钻肺腑,却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父母相继病逝后,家道彻底败落,变卖了祖宅田产才勉强还清债务。
举目无亲之际,唯一能投奔的,便是远在京城侯府、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姨母——定远侯府的二夫人徐氏。
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灰鼠皮坎肩、戴着瓜皮帽的门房探出头来,眼神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上下打量着门外的孤女和那辆寒酸的马车。
“来者何人?”
声音干涩,没什么温度。
林晚意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动作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然流畅优雅,显露出良好的教养。
“烦请通传,江南林家晚意,前来投奔姨母二夫人徐氏。”
“林家?”
门房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名号没什么印象。
他目光在林晚意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简单的行李,语气更淡了些:“等着。”
说完,门又“哐当”一声关上了,只留下她和车夫在风雪中等待。
寒意从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爬。
林晚意安静地站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眼底的思绪。
她将包袱抱得更紧了些,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里面草药包硬实的棱角。
这是母亲教她识的药,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往温暖相连的东西。
她没有抱怨,只是微微抿紧了唇,将那份初入侯府的无措和寄人篱下的惶恐,小心地藏进柔软外表下的坚韧里。
不知过了多久,侧门再次打开。
这次出来的是一个穿着体面些、约莫三十多岁的管事娘子,面容严肃。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意,语气比门房客气些,却也带着疏离:“表姑娘随我来吧,夫人己在花厅等候。
车夫和行李,自有人安排。”
“有劳了。”
林晚意再次行礼,声音依旧轻柔,不卑不亢。
跟着管事娘子踏入侧门,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是风雪肆虐的寒冬,里面却是暖意融融、富丽堂皇得令人窒息。
抄手游廊曲折幽深,廊下悬挂着精致的琉璃宫灯,即使白日也点着烛火,映照着廊柱上繁复的雕花。
庭院中,假山嶙峋,被白雪覆盖,依稀可见姿态;几株耐寒的腊梅在墙角凌寒独自开着,幽香被暖炉的热气一烘,丝丝缕缕地飘散。
来往的仆妇丫鬟个个衣着光鲜,低眉顺眼,行走无声,规矩森严得如同尺子量过。
林晚意目不斜视,步履轻盈地跟在管事娘子身后,努力适应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心中却如擂鼓。
这侯府的每一块砖瓦,每一缕空气,都透着无形的沉重压力,提醒着她身份的卑微与处境的微妙。
穿过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僻静但装饰依然考究的花厅。
厅内暖香浮动,炭火烧得正旺。
上首的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妇人。
这便是她的姨母,定远侯府的二夫人徐氏。
徐氏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与林晚意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温婉,多了几分精明与世故。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裙,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风毛,发髻高挽,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腕上戴着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通身的气派富贵逼人。
见到林晚意进来,徐氏脸上立刻堆起了极为热情的笑容,亲自起身迎了过来:“哎呀,我的儿!
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冰天雪地的,路上可遭罪了吧?
快让姨母好好看看!”
她一把拉住林晚意微凉的手,触手是细腻柔软的锦缎,带着暖意,力道却有些不容抗拒。
林晚意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顺势乖巧地再次行礼:“晚意拜见姨母。
劳姨母挂心,路上虽有些波折,总算平安到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激和几分羞涩的甜美笑容,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显得格外纯真无害。
徐氏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目光在她清丽绝伦的眉眼间流连,又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斗篷和简单的包袱,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随即又被更浓的“慈爱”掩盖。
“瘦了,也长高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跟你娘年轻时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叹息着,用帕子按了按并无泪痕的眼角,“可怜我那苦命的姐姐姐夫……唉,不提了,不提了。
往后啊,就把这侯府当成自己家,有姨母在,断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暖意融融。
林晚意心中微微一酸,为早逝的父母,也为这难得的“亲情”。
她眼眶微红,声音更软糯了几分:“多谢姨母收留,晚意感激不尽。”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徐氏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立刻有伶俐的丫鬟奉上热腾腾的香茶和精致的点心。
“你一路辛苦,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住处姨母己经让人给你收拾出来了,就在西跨院的‘听雨轩’,地方虽偏些,倒也清静雅致,正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家。”
“听雨轩”……林晚意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位置偏,意味着离主院核心权力圈很远。
她面上不显,依旧乖巧点头:“姨母安排便是,晚意都听您的。”
徐氏满意地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起她路上的情形、老家的近况。
林晚意一一轻声细语地回答,言语间只捡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谨慎地避开家中变故的细节,显得温顺又懂事。
花厅内暖香袭人,姨母的嘘寒问暖似乎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
徐氏拉着林晚意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侯府的规矩、府里各房的主子、需要注意的事项。
林晚意认真听着,时不时乖巧地应一声,一副全心依赖、懵懂懂懂的模样。
“……咱们府里规矩大,尤其是你姨父那位小叔,沈砚沈大人,”徐氏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敬畏,“他是咱们侯府真正的顶梁柱,在朝中位高权重,性子……最是冷肃不过。
平日里都在前院书房或东边的‘松涛院’,等闲不让人靠近。
你无事切莫往那边去,远远瞧见了,恭敬行礼避开便是,莫要冲撞了。”
沈砚。
这个名字被徐氏以一种近乎告诫的语气说出来,带着无形的寒意。
林晚意想起府门前那两尊覆雪的石狮,想起一路行来感受到的沉重压迫,心中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叔”更添了几分本能的畏惧。
她轻轻点头,小声道:“晚意记下了,定会谨守本分,不给姨母添麻烦。”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徐氏笑容更深,伸手怜爱地替她捋了捋鬓角并不凌乱的碎发。
她的指尖温热,动作温柔,可那目光落在林晚意身上,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匆匆进来,在徐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氏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对林晚意道:“晚意啊,你先跟着周妈妈去听雨轩安置歇息,熟悉熟悉环境。
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跟周妈妈说,或是来告诉姨母。
晚些时候,再让厨房给你送些热乎的饭菜过去。”
“是,姨母。”
林晚意起身,再次行礼。
管事娘子周妈妈上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表姑娘,请随奴婢来。”
林晚意抱着她的小包袱,跟着周妈妈走出温暖如春的花厅。
刚一踏入抄手游廊,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走了身上那点暖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噤,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花厅厚重的锦帘己经落下,隔绝了里面的暖香笑语。
透过门帘的缝隙,她似乎瞥见徐氏脸上那层和煦的“慈爱”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审视与盘算的冷静神情。
她正侧着头,对身边的心腹嬷嬷低声吩咐着什么,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凉意。
周妈妈在前头催促了一声。
林晚意猛地转回头,抱紧了怀中的小包袱,那里面草药包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清醒的微疼。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闪过的警惕与清明。
西跨院的方向,更深,也更冷。
周妈妈领着她,沉默地走在曲折的回廊上,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通向侯府深处更幽静也更未知的角落。
听雨轩,一个名字如此诗意的居所,却坐落在西跨院最偏僻的一隅。
当那扇略显陈旧、挂着铜锁的院门出现在眼前时,林晚意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消散了。
院内倒是干净,几竿修竹覆着雪,一座小小的假山,一间正房带两间小小的耳房。
只是门窗紧闭,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和萧索。
周妈妈掏出钥匙打开正房门锁,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表姑娘,地方是简陋了些,夫人说了,您先将就着住下。
被褥炭火稍后送来。”
周妈妈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夫人还特意交代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晚意那张过分惹眼的脸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府里规矩多,姑娘初来乍到,万事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
尤其是……过两日府中有贵客临门,姑娘无事,最好就在这听雨轩里歇着,莫要随意走动,免得……冲撞了贵人。”
贵客?
冲撞?
周妈妈留下这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话,又指点了耳房的位置供丫鬟居住(显然晚意目前没有贴身丫鬟),便转身离开了。
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雪***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林晚意一个人。
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穿过竹梢,卷起地上的浮雪。
寒意从西面八方涌来,穿透她单薄的棉衣。
她抱着包袱,站在冰冷空旷的屋子中央,环顾着这陌生而清冷的“栖身之所”。
姨母徐氏那热情下的疏离,门房仆役的轻慢,这偏僻的院落,还有周妈妈最后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所有的线索在她脑海中飞快地串联起来。
那句“过两日府中有贵客临门”,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初入侯府时那层脆弱的、对亲情庇护的幻想。
这位素未谋面的“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姨母特意强调“莫要随意走动,免得冲撞”,是真心保护,还是……别有用心的防范与隔离?
林晚意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望向侯府深处那灯火辉煌、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主院方向,又看了看眼前这清冷孤寂的听雨轩,清澈的眼底,那丝强撑的乖巧软糯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情的清明与不易察觉的锐利。
她将怀中那个装着草药的小布包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草药的微苦气息似乎给了她一丝力量。
这侯府深似海,第一步,便是看清这水面下的暗流。
而那位即将到来的“贵客”,或许就是搅动这潭水的第一颗石子。
姨母的“好意”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盘算?
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在这位“贵客”来临之际,又会面临什么?
风雪叩打着窗棂,听雨轩内,孤影茕茕。
前路未卜,寒意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