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缠绵。
青溪镇被这连绵的雨丝浸得透湿,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岸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连空气里都飘着潮湿的草木香与泥土味。
镇东头临着青溪河的地方,有座矮矮的青砖小院,院墙爬着半枯的丝瓜藤,檐角挂着的旧铜铃被雨水打湿,风过时只发出闷闷的轻响,倒衬得这院子更显清幽。
这是苏家的住处。
此刻西厢房的窗棂支开半扇,一缕淡金色的阳光好不容易挣脱云层,斜斜地落在靠窗的绣绷上。
绷子上绷着块素白杭绸,一个穿月白粗布裙的少女正坐在竹椅上,指尖拈着根银线,凝神专注地绣着什么。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鬓角垂着两缕碎发,被窗边漏进来的风轻轻吹动。
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倒比她鬓边别着的素银花簪还要动人几分。
这少女便是苏巧娘。
巧娘的指尖极稳,银线穿过绸缎的声音轻得像春蚕啃食桑叶,针脚细密匀净,一行行沿着描好的轮廓铺展开来。
不过片刻功夫,那素白杭绸上便浮起半朵玉兰,花瓣边缘带着晨露未干的剔透,连花萼上细细的绒毛都绣得栩栩如生。
她刚要换根金线绣花蕊,窗台上突然掠过一道浅黄影子,一只巴掌大的蝴蝶竟扑棱着翅膀停在了绣绷旁,翅膀轻轻扇动,似是要落在那半朵玉兰上。
巧娘屏住呼吸,嘴角悄悄弯起个柔和的弧度。
她认得这蝴蝶,是后院篱笆上常见的黄蛱蝶,许是把绣绷上的假花当成了真的。
待蝴蝶停留片刻振翅飞走,她才轻舒一口气,指尖捻着金线继续绣起来,眼底的笑意却像漾开的水波,久久未散。
“巧娘,该喝药了。”
门外传来妇人温和的声音,接着竹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个穿着青布褂子的中年妇人。
妇人鬓角己有些许白发,眼角带着细纹,可眉眼间的温柔却让这简陋的屋子都暖了几分,正是巧娘的母亲苏大娘。
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冒着袅袅热气,药香混着屋里的丝线香,倒也不算难闻。
巧娘放下绣针,起身接过药碗:“娘,您又熬药了?
我这咳嗽早好了。”
“好了也得再喝两副巩固着,入梅天湿气重,仔细落下病根。”
苏大娘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目光落在绣绷上的玉兰,眼里满是疼惜与骄傲,“才绣了半个时辰,就成这样了?
你这手,真是你爹说的‘绣仙子的手’。”
提到父亲,巧娘舀药汁的手顿了顿。
她爹苏老爹曾是走南闯北的绣商,最擅长搜罗各地的好丝线,一手“冰裂绣”的针法更是名动江南。
可惜三年前深秋,爹去苏州进货时染了风寒,回来便一病不起,没两个月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箱子珍贵的杭绸、几捆难得的好丝线,还有一本泛黄的《绣林秘谱》。
“爹要是看见我绣的玉兰引了蝴蝶,定会高兴的。”
巧娘喝了口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苏大娘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摸了摸那本锁在红木匣子里的《绣林秘谱》:“你爹走前最放心不下你,说你这手艺不能埋没了。
他留下的那些丝线,尤其是那捆云香丝,说是当年给宫里绣贡品时剩下的,宝贝得紧,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动。”
她说着打开木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捆丝线。
那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摸在手里细软如蚕丝,却比蚕丝更有韧劲,正是苏老爹留下的云香丝。
巧娘凑过去看,指尖轻轻拂过丝线:“爹说这云香丝是贡品,寻常人家用不得,我也就绣那幅‘百鸟朝凤’时敢用两根。”
她指了指墙角立着的个大绣架,架上绷着块半人高的杭绸,上面己经绣出了几片流云和几只形态各异的飞鸟,最中间的凤凰却只起了个头,凤头尖尖的喙、微微垂着的眼睑己初具神采,只是翅膀还空着,等待着更精细的针脚。
这是爹生前让她绣的,说要等她出嫁时当陪嫁,挂在新房里气派。
可如今三年过去,这绣屏才绣了不到一半。
“快别绣那么费神的了,你前几日咳嗽,不就是熬夜绣这绣屏累着的?”
苏大娘把云香丝仔细收好,又从柜子里拿出个竹篮,“上午张屠户家的媳妇来订绣活,说要给她家小子绣个虎头肚兜,给了五十文定金,还说要绣得精神些,保佑孩子少生病。”
巧娘眼睛亮了亮:“五十文?
够买两斤好米了。
我这就找红丝线,保证绣得虎虎生风。”
“不急在这一时,先把药喝完。”
苏大娘按住她的手,看着女儿清瘦的脸颊,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家里的积蓄早就随着苏老爹的病耗得差不多了,这两年全靠着巧娘接些绣活维持生计。
巧娘的绣活好,镇上人家做新衣裳、嫁女儿,都爱来找她绣些花样子,可绣活费眼费神,巧娘这两年清瘦了不少,夜里常咳得睡不着,苏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这几日总在想媒人王妈妈说的话。
前几日王妈妈上门,说镇西头的王家老爷王福安托她来提亲。
那王福安虽比巧娘大二十岁,可家底殷实,家里有良田几亩,还有间小小的杂货铺,前妻留下一双儿女,正缺个贤惠的内当家。
王妈妈说,王家愿意出两匹云锦、一对赤金耳环,还有三十两压箱底的银子当彩礼,这银子足够给巧娘请最好的大夫调理身体,还能把这漏风的屋子修一修。
苏大娘看着巧娘低头认真吹药汁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巧娘爱绣活,心里装着她爹说的“绣出自己的天地”,可女子在这世道,哪能真的只靠着针线活过一辈子?
王家虽不是最好的去处,可至少能让巧娘衣食无忧,不用再熬夜绣活挣那点碎银。
“巧娘,”苏大娘犹豫着开口,“前几日王妈妈来家里,说……说有家不错的人家,想看看你。”
巧娘吹药的动作停了,抬起头看着母亲,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娘,是哪家?”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屋檐上的水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窗外的青溪河水静静流淌,载着飘落的玉兰花瓣缓缓向东去,水面上泛着细碎的波光,映得两岸的芦苇都绿得发亮。
河对岸传来妇人浣衣的木槌声,“砰砰”地敲在石板上,混着远处隐约的叫卖声,织成青溪镇寻常的午后时光。
巧娘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隐隐升起一丝预感,握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被爹夸过“能绣出月光和花香”,如今指腹上己有了淡淡的薄茧,那是日夜与针线相伴的痕迹。
她又望向墙角那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绣屏,凤头安静地待在绸缎上,仿佛在等着她继续绣出翅膀,绣出属于它的天空。
可母亲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让她突然有些恍惚——这双绣惯了花鸟的手,未来真的要去拿起锅铲、账本,去做个别人口中“贤惠”的当家主母吗?
青溪河畔的风轻轻吹进来,带着水汽的微凉,拂过她的脸颊,也吹散了她眼底刚刚升起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