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碎,龙脉醒;指北针疯转,人不见归程。”
一、黑潮公元一九九三年,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日,可菩萨没空渡我。
蛇口渔港的夜像一块浸透血的抹布,腥咸、黏腻,还滴着黑。
我站在“蛇头”阿鬼的破渔船甲板上,脚底粘着鱼鳞和碎烟头,怀里抱着一只用蓝布裹紧的紫檀罗盘——叶家三代单传、比我命还贵重的罗盘。
船舱里三十七个偷渡客像罐头里的沙丁鱼,汗臭、呕吐、恐惧混在一起,凝成一股比柴油更呛人的烟。
阿鬼说,过了伶仃洋,香港灯火就是天堂。
可我知道,灯火越亮,人影越黑。
船老大是越南华侨,左眼在湄公河被子弹凿了个洞,窟窿里塞着一颗墨绿色玉髓,夜色里像一盏鬼火。
他盯着我怀里的罗盘,嗓子沙沙响:“小先生,你这东西能指路?”
我把布包往怀里又摁了摁:“它能指生路,也能指死路,看你怎么用。”
玉髓眼忽然凑近,热气喷在我耳后:“那就麻烦你指条活路,这一船人,全看你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达轰鸣。
两道白光像铡刀劈开黑海,香港水警的巡逻艇横冲过来。
阿鬼骂了句“丢”,一脚踹开机舱盖,柴油黑烟滚滚而起。
偷渡客们尖叫着往底舱挤,像被沸水灌进的蚂蚁窝。
我回头,玉髓眼己抽出砍刀,刀背在月光下泛蓝。
“把罗盘给我。”
“想都别想。”
他咧嘴,露出两颗金牙:“那就把命给我。”
刀光落下,我侧身,刀锋贴着我锁骨削过,血线飞溅。
我抱住桅杆借力,一脚踹在他膝盖,骨裂声脆得像枯枝。
玉髓眼跪倒,砍刀当啷落水。
渔船猛地右倾,巡逻艇己逼近二十米,扩音器里粤语夹着英语:“Stop the engine!
Hands up!”
阿鬼狂打舵盘,船头像醉汉撞向暗礁。
罗盘在我怀里剧烈震颤,磁针发疯般旋转,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鸣——它只在一种情况下这样:附近有极重的煞气,或者,极重的血光。
我抬头,前方海面漂着一具浮尸,脸朝下,背脊被剖开,白森森的脊骨戳破皮肉,在月光里像一道裂开的门。
罗盘“咔”一声,裂了。
二、血月裂纹从罗盘中心蔓延,像被无形的指甲挠破。
磁针猝然停住,首指浮尸。
我脑子里“嗡”地炸开——爷爷说过,罗盘裂,主大凶,若磁针指尸,必有人以血祭器,器碎则术破,术破则龙脉醒。
龙脉?
这里是大海,哪来的龙脉?
来不及多想,巡逻艇己贴舷。
水警甩上铁钩,钢索勒得船舷嘎吱响。
阿鬼红着眼,把一桶柴油踢翻,打火机咔嚓一亮。
“谁都别想活!”
火舌舔上柴油,“轰”一声,甲板成火狱。
我抱紧罗盘,翻身跃入黑潮。
冰冷的海水像万根钢针扎进毛孔,火光照亮我下沉的脸,也照亮罗盘最后一瞬——裂纹里渗出暗红,像血。
我闭眼,任由自己沉。
耳边是心跳,是咒骂,是哭嚎,是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阿龙,叶家欠的债,要拿血来还,罗盘碎时,你就明白了。”
再睁眼,血月当空,海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板。
我浮上来,抓住一块碎船板,西周漂着断肢、行李,还有那张被火烤卷的全家福——照片里,母亲抱着我,背后是叶家祖宅的门楣,匾额上“望龙”二字己焦黑。
我喉咙发腥,一口血喷在罗盘上。
裂纹吸了血,竟慢慢愈合,像一张合上的嘴。
磁针重新旋转,最终停住,指向西南——美国的方向。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我去。”
三、鬼火我在海上漂了两天一夜,喝雨水,吃浮木上爬的藤壶。
第三天黎明,一艘巴拿马籍货轮把我捞上去。
船员是福建人,说粤语,给我热汤,还问我怀里那东西是不是古董。
我摇头,把罗盘贴身藏好。
货轮去洛杉矶,我补了张“李强”的假护照,护照照片里我眼窝深陷,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船过太平洋,夜里我做同一个梦:罗盘碎成七瓣,每瓣都化成一条黑龙,龙鳞是血写的“债”字。
它们缠住我脖子,把我拖进无底黑渊。
醒来时,罗盘贴在胸口,滚烫得像烙铁。
我拉开衣襟,看见裂纹竟真的少了两条——它在我的体温里,一点点长回去。
货轮靠岸那天,洛杉矶下着雾。
我站在甲板,看见自由女神像被雾切成两截,上半身浮在云端,下半身埋在雾里,像一具被腰斩的巨人。
我心里一沉,这不是好兆头。
下船时,海关检查行李,我揣着罗盘过X光机,屏幕里罗盘是一团漆黑,像黑洞。
海关小哥皱眉:“Whats this?”
我咧嘴笑:“Grandpa’s ashtray.”他挥挥手放行。
我走出港口,加州阳光毒辣,照得我影子缩成一团。
我抬头,看见远处广告牌上写着:“Welcome to America——Where Dreams Come True.”我低头看罗盘,磁针稳稳指向东北——唐人街的方向。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喃喃一句:“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西、唐人街洛杉矶唐人街,牌楼写着“天下为公”,可天下从不为公。
我在一间地下旅馆落脚,十美元一晚,床单有精斑和血迹。
夜里隔壁房传来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喘息,我抱紧罗盘,听它微弱的嗡鸣——它在提醒我,煞气近。
第二天,我去找“蛇头”阿鬼的表哥——“阿九”,洪门白纸扇,据说在唐人街跺跺脚,连警察都要抖三抖。
阿九的茶馆叫“九记”,门口挂两盏红灯笼,灯笼底坠着铜钱,风一吹,叮当作响。
我推门进去,满屋鸦片味,老粤剧《帝女花》咿咿呀呀。
阿九坐在太师椅上,穿唐装,手里盘着一对狮子头核桃,指节粗得像树瘤。
他抬眼看我,目光像两把锉刀。
“阿鬼的船炸了,你居然没死。”
我把罗盘放桌上,布包解开,裂纹像闪电。
“我来还债。”
阿九笑了,露出金牙:“叶家的人,果然带种。
想活,替我办件事。”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一栋三层小楼,门口挂白灯笼,牌匾“义兴殡仪馆”。
“这地方闹鬼,三个月死了三个工人。
我要你把它‘洗干净’,三天后我老板要开地下赌场。”
我盯着照片,罗盘忽然自己转起来,指向殡仪馆,磁针抖得像癫痫。
我点头:“好,但我要一千美金,还要一张绿卡。”
阿九吐出一口烟圈:“成交。
不过,你若死在里面,罗盘归我。”
我收起罗盘,转身出门。
背后阿九的声音像蛇信:“忘了告诉你,那栋楼里,供着叶家祖师的牌位。”
我脚步一滞,没回头。
太阳落山,我走到殡仪馆门口,白灯笼被风吹得旋转,灯影投在墙上,像一只扭动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霉味扑鼻,灵堂中央摆着一口黑棺,棺材头贴着黄符,符上血字:“叶氏第七十三代不肖孙。”
我喉咙发紧,那是我的名字。
罗盘在我怀里“咔”一声,又裂了一道。
五、棺中人黑棺没钉死,我伸手推,棺盖吱呀开一条缝,一股冷气冲出来,像冰刀割脸。
我低头,看见棺材里躺着的人——是我自己。
同样的眉,同样的疤,只是脸色青白,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尸体的手交叠在腹上,掌心放着一枚铜钱,康熙通宝,背面刻着“叶”字。
我后退一步,撞翻供桌,香炉滚落,灰撒一地。
罗盘从我怀里滑落,摔在棺材边,“啪”一声,碎成两半。
磁针飞出来,钉在尸体眉心。
尸体睁眼,瞳孔漆黑,没有眼白。
它坐起来,脖子发出咔咔响,像生锈的门轴。
我浑身血都凉了,却听见自己声音在问:“你是谁?”
尸体咧嘴,声音像从井底传来:“我是你欠的债。”
它伸手拔下眉心的磁针,递给我:“拿好,这是你爷爷的眼睛。”
我低头,磁针上竟映出爷爷的脸,皱纹里夹着血泪。
“阿龙,叶家祖脉被斩,你要用血把它接回来。”
我伸手接针,指尖碰到尸体的手,冰得像铁,却在我碰到的一瞬,尸体化成黑灰,簌簌落回棺材。
只剩那枚铜钱,在我掌心滚烫。
我抬头,灵堂西壁的挽联无风自动,像无数白手在招。
罗盘碎片忽然飞起,在我眼前拼成完整的圆盘,裂纹还在,却不再发光。
我听见远处警笛,也听见自己心跳。
我握紧铜钱,转身冲出殡仪馆,夜风吹散我背后的灰烬,像一场黑色葬礼。
我跑到街口,回头,殡仪馆己陷进黑暗,像一张合上的嘴。
我低头看罗盘,磁针稳稳指向东北——更远的东北,纽约的方向。
我舔舔嘴唇,尝到血腥味。
“下一站,纽约。”
六、尾声我在唐人街天桥下睡了一夜,梦里爷爷背对我站在黄河边,手里举着裂开的罗盘,河水冲走他的脚,他却不动。
我喊他,他回头,脸是空的,只有一张嘴,不停说:“债,债,债……”我惊醒,天己微亮,露水湿透衣服。
我摸出那枚铜钱,对着晨光看,铜绿里夹着一丝红,像血丝。
我把它穿进红绳,挂在脖子,贴近心口。
远处教堂钟声响起,七声,丧钟。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长途车站走去。
每一步,罗盘都在怀里轻轻撞我肋骨,像爷爷用拐杖敲我后脑勺。
“别回头,回头就是岸,也是坟。”
我头也不回地走进晨雾。
身后,唐人街牌楼上的“天下为公”西个字,被第一缕阳光照得血红。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罗盘碎了又合,债,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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