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秋宴,设在奉天殿侧的暖阁里。
檐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旋,刘伯温拢了拢官袍下摆,踩着金砖上的霜痕往里走时,鼻尖先撞上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御膳房惯常的脂香,倒带着点皮肉炙烤的焦糊味。
暖阁里早己坐满了人。
徐达正用银箸拨着碗里的米饭,铁甲片在袖口蹭出细碎的响;李善长捧着茶盏,指腹在釉色剥落的杯沿上来回摩挲;胡惟庸站在案前,正给朱元璋布菜,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些微尘。
唯独常遇春的位子空着,去年北伐时中了流矢,尸骨早就寒了。
“刘先生来了。”
朱元璋抬起头,龙纹常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颈间几道浅疤——那是鄱阳湖大战时被箭羽擦过的痕迹。
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就等你了。”
刘伯温刚坐下,内侍便端上了头道菜。
青瓷盘里卧着三只油光锃亮的蒸兔,兔耳被整齐地斩去,眼窝处剜得干干净净,浇在上面的酱汁红得发暗,像极了凝固的血。
满座的笑声陡然滞住。
徐达捏着银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麾下的亲卫营,上个月刚因私藏兵器被锦衣卫抄了,领头的校尉姓兔儿李。
李善长的茶盏“咚”地磕在案几上,茶水溅出来,在明黄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圈,他想起自己那在户部当差的侄子,前日刚因贪墨被关了天牢。
“尝尝。”
朱元璋夹起一块兔腿,慢条斯理地剔着骨,“这野兔子是蓝玉从漠北猎来的,说是比江南的肥美。”
没人动筷。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太旺,热气裹着那股肉香扑在脸上,竟让人觉得刺骨。
刘伯温的目光扫过众人,忽然落在胡惟庸身上——这位新晋的丞相正笑得一脸和煦,仿佛没看见那盘蒸兔似的,可他垂在袖摆下的手,指节正死死掐着掌心。
第二道菜端上来时,刘伯温听见自己后槽牙打颤的声音。
白瓷大碗里堆着红烧狗肉,油星子在汤面上滚着,旁边摆着两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狗骨,骨头上还沾着点血丝。
李善长“嘶”地吸了口凉气,他府里那只养了十年的獒犬,前日咬伤了给朱元璋送奏折的内侍,当天就被毛骧带着锦衣卫打死在府门前,剥皮挂在了门楣上。
“李相怎么不吃?”
朱元璋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你去年还说,老家的狗肉要用陈酒焖才够味,朕特意让御厨学了。”
李善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撞得金砖邦邦响:“臣……臣罪该万死!”
徐达猛地拍了下案几,酒壶里的酒泼出来,在桌面上漫开:“陛下!
弟兄们跟着您从濠州打到南京,就算有错,也该明着处置,摆这些阴曹地府的玩意儿算什么?”
朱元璋没看他,只朝内侍抬了抬下巴。
第三道菜端上来时,刘伯温的后背“唰”地沁出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把里衣都浸透了。
那是一只整蒸的肥鹅,鹅毛拔得干干净净,腹腔里塞着党参枸杞,表皮蒸得透亮,连腿关节处的褶皱都看得分明。
而主位对面坐着的徐达,脸“唰”地白成了纸——这位开国大将打小得了背疽,太医千叮万嘱,沾不得鹅肉,沾了必死。
满座死寂。
连烛花爆开的轻响,都像刀子割在心上。
刘伯温看着那三道莱,忽然明白了。
蒸兔喻文臣,狡兔死,走狗烹;狗肉指武将,忠犬护主,却难逃宰割;而那只肥鹅,是递到徐达嘴边的催命符,明着告诉你,朕要你死,你就得死。
他想起洪武八年告老还乡时,朱元璋在紫金山上给他饯行。
当时夕阳正把江水染成金红,朱元璋指着山下的城郭笑:“先生看这江山,像不像块刚出炉的烧饼?”
他当时答“臣只愿这烧饼永远热乎”,此刻才懂,烧饼凉了要扔,臣子没用了,自然也要除。
“刘先生。”
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怎么不说话?
是菜不合口?”
刘伯温缓缓站起身,膝盖撞在案几上,带倒了汤碗,热汤泼在手上,他却没觉出疼。
他望着主位上那个曾经和他在草庐里分食一锅糙米饭的男人,如今眉眼间只剩帝王的深潭,半点波澜都无。
“陛下,”他的声音发哑,却清晰地传遍暖阁,“我们……必死无疑。”
这话像块冰砸进滚油里。
徐达猛地站起,铁甲片碰撞着发出哐当巨响;李善长瘫在地上,嘴里喃喃着“陛下饶命”;胡惟庸脸上的笑彻底僵住,手忙脚乱地去扶朱元璋的袖子,却被一把甩开。
朱元璋笑了,笑声在暖阁里打着旋,撞得梁上的灯笼轻轻摇晃:“先生还是这么聪明。”
他拿起银箸,戳了戳那只肥鹅,“当年打天下,你们说要跟朕同生共死。
如今西海太平了,总不能让朕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皇宫,太冷清。”
徐达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朱元璋!
我们出生入死帮你打下江山,你就是这么待弟兄们的?”
“弟兄?”
朱元璋挑眉,把银箸往盘里一扔,“徐将军忘了?
上个月你儿子在教场操练,说的那句‘这江山也有我徐家一半’?”
他看向李善长,“李相府里搜出的那箱龙纹玉带,是给谁备的?”
最后目光落在胡惟庸身上,“还有胡丞相,你老家那座比王府还气派的宅子,是用江南盐税盖的吧?”
每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扎在众人的软肋上。
李善长的脸瞬间失了血色,胡惟庸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伯温闭上眼,眼前闪过那些战死的弟兄——常遇春死在柳河川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矛;朱文正守洪都,九十天没合眼,最后却被圈禁至死;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小兵,埋在南京城外的乱葬岗里,连块墓碑都没有。
他们以为自己在辅佐明君,却不知飞鸟尽,良弓注定要藏。
“来人。”
朱元璋拍了拍手。
暖阁外的锦衣卫鱼贯而入,玄色的蟒纹首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领头的毛骧朝朱元璋躬身,手里的绣春刀“噌”地出鞘,刀光映在每个人脸上。
“徐将军,”朱元璋看着徐达,“朕赐你全尸,也算全了当年的情分。”
徐达惨笑一声,接过内侍递来的那碗鸩酒,仰头灌了下去。
酒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望着朱元璋,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灭了:“我徐达……瞎了眼……”李善长被拖出去时还在哭喊,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一声闷响截断。
胡惟庸瘫在地上,屎尿齐流,却被锦衣卫像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他比谁都清楚,等待自己的,是凌迟处死,还有那株牵连了三万多人的胡党案。
暖阁里只剩下刘伯温和朱元璋。
烛火摇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先生想怎么死?”
朱元璋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悠悠地品着。
刘伯温望着那盘没动过的蒸鹅,忽然笑了:“臣想求陛下赐一副好棺木,能让臣葬回青田老家。”
朱元璋点头:“准了。”
三个月后,刘伯温在老家病逝,太医说他是中了慢性毒药。
民间都说是胡惟庸下的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碗从宫里送来的“补药”,是谁的意思。
下葬那天,青田下了场大雨。
送葬的队伍里,有人捧着一盘刚出炉的烧饼,那是刘伯温年轻时最爱吃的。
雨水打在烧饼上,泡得软软的,像极了那些被泪水泡胀的记忆——濠州城外的篝火,鄱阳湖上的血光,还有奉天殿暖阁里那三道菜,和那句终究没能逃过的“必死无疑”。
多年后,南京城里还流传着那场秋宴的故事。
有人说朱元璋是怕功臣叛乱,有人说那些臣子本就该杀。
只有在青田山的刘伯温墓前,偶尔会有老人摆上一盘蒸鹅,对着墓碑叹口气:“伴君如伴虎,从来都不是戏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