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的深秋,少林寺的银杏叶落得正厚,踩上去像铺了层碎金。
朱元璋踩着这些碎金往里走,龙纹靴底碾过叶片,发出簌簌的响。
身后跟着的锦衣卫都揣着绣春刀,刀柄上的鲨鱼皮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把满寺的香火气都冲得淡了。
方丈玄慈站在大雄宝殿前,灰布僧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看着朱元璋踏上石阶,那身赭黄常服的领口绣着团龙,龙睛用的是南海珍珠,在香火里晃得人眼晕。
三年前,这位陛下刚抄了胡惟庸的家,血流了三天三夜,连秦淮河的水都红了。
“陛下驾临,小寺蓬荜生辉。”
玄慈合掌行礼,声音里听不出颤音,可垂在袖摆下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朱元璋没理他,径首走进大殿。
迎面就是丈高的如来佛像,金身被香火熏得发黑,佛眼半阖着,像是在看芸芸众生,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停在蒲团前,忽然转身,目光扫过满堂僧人,最后落在玄慈脸上。
“方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龙涎香的冷冽,“朕问你,这佛前,朕也需要下跪吗?”
满殿的呼吸都停了。
香客们早被侍卫赶到了偏殿,此刻大殿里只有佛号声在梁上绕,还有香炉里火星爆开的轻响。
站在朱元璋身后的内侍总管李善长,喉结滚了滚——上个月,礼部尚书就是因为在奏折里写了“圣躬不豫”,被安了个咒诅君上的罪名,砍了。
玄慈的眼皮跳了跳。
他看见朱元璋腰间的玉佩,那是用整块羊脂玉雕的,上面刻着“奉天承运”西个字,边角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朱砂——那是祭天用的。
这问题哪里是问拜佛,分明是问:这天下,是佛大,还是朕大?
“陛下,”玄慈缓缓抬头,佛前的长明灯在他眼里晃出两个光点,“佛前众生平等。”
朱元璋笑了,那笑声在大殿里撞来撞去,惊得香炉里的灰都飘了起来:“众生平等?
那当年朕在皇觉寺当行童,被方丈打骂时,怎么没见平等?”
他往前踏了一步,龙纹靴尖几乎顶着玄慈的僧鞋,“今日朕坐了这龙椅,你倒跟朕说平等?”
玄慈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想起洪武六年,朱元璋下旨废了江南百座寺庙,理由是“僧人不事生产,靡费民脂”。
此刻他若说错一个字,少林寺这千年的基业,恐怕就要成了瓦砾堆。
殿外的风卷着银杏叶撞在窗棂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有人在哭。
李善长偷偷抬眼,看见朱元璋的手按在了腰间的玉佩上——那是杀人的信号。
三年前杀胡惟庸时,他也是这样按着玉佩。
“陛下息怒。”
玄慈深深弯腰,僧袍的褶皱里落进几粒香灰,“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定了,像山涧里的石头,“见在佛不拜过去佛。”
八个字落地,大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蒲团上的声音。
朱元璋按在玉佩上的手停了。
他眯起眼,打量着玄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这老和尚把他比作“见在佛”,眼下的活菩萨,自然不必拜那泥塑的“过去佛”。
既给足了他帝王的面子,又没折了佛法的里子。
“见在佛?”
朱元璋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点笑意,“你这老和尚,倒会说话。”
玄慈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僧袍黏在身上,像贴了层冰。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八个字里藏着的,是比经卷更深的道理——在这洪武朝,皇帝的龙椅就是最高的佛龛,谁敢让龙椅上的人低头?
“陛下本是天上紫微星下凡,护佑万民,自然是见在佛。”
玄慈的声音依旧平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得快要冲破喉咙。
朱元璋哈哈大笑,拍了拍玄慈的肩膀。
老和尚的肩膀瘦得硌手,像块风干的木头。
“好一个见在佛!”
他转身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却没跪下,只微微躬身,“这礼,是替天下百姓拜的。”
李善长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他看着玄慈,这老和尚垂着眼,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所有力气。
“赏。”
朱元璋头也不回,“给少林寺赐良田百亩,香火钱万两。”
“谢陛下隆恩。”
玄慈领着众僧跪下,蒲团被压得陷了下去。
朱元璋走出大殿时,阳光正好穿过银杏叶,在他身上织了件金衣。
他回头看了眼大雄宝殿的金顶,那上面的铜葫芦在日头下闪着光,像只眼睛。
“那老和尚倒是个明白人。”
他对李善长说。
“陛下圣明。”
李善长躬身应道。
风卷着银杏叶往山下跑,像要把刚才那番对话吹散。
玄慈站在殿门口,看着皇帝的仪仗消失在山道尽头,才缓缓首起腰。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满手的冷汗。
“师父,”小和尚怯生生地问,“‘见在佛不拜过去佛’是什么意思?”
玄慈望着佛像,佛眼依旧半阖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意思是,活着的龙,比泥做的佛管用。”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院的银杏叶上,像一道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痕。
远处传来晚课的钟声,悠长而沉重,敲得每个人心里都发颤。
玄慈知道,今日这八个字,保住了少林寺,却也把自己钉在了这佛前——往后的日子,怕是再难睡得安稳了。
夜色降临时,少林寺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映着那些金黄的银杏叶,倒像是满地的碎金在燃烧。
玄慈坐在禅房里,手里捻着佛珠,每一颗都被汗浸湿了。
他想起朱元璋临走时的眼神,那里面有赞许,却更多的是审视,像在看一件随时可以打碎的瓷器。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山涧的寒气。
玄慈闭上眼,默念起《心经》,可那些字句怎么也串不成篇,满脑子都是那八个字——见在佛不拜过去佛。
这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
佛若护不了众生,众生自然要拜能护着他们的人。
哪怕那个人,手里沾着血,眼里藏着刀。
禅房的烛火摇曳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随时会被风吹灭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