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冷的,刺进骨头里。
陈昭趴在浅滩上,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嘴贴着泥石,喉咙里全是腥气。
他动不了,连手指都像被钉住,只有胸口还在一起一伏,慢得像是随时会停。
右手还攥着那把短刀,刀柄湿滑,血和泥混在一起,黏在掌心,他却没松。
头撞在石头上,嗡嗡响。
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耳朵里灌满了水声,哗啦啦地响,远了又近。
他不知道自己被冲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地方是生是死,只知道不能闭眼。
一闭,可能就再也睁不开。
他咬牙,牙龈发酸,从喉咙底挤出一口气,撑着胳膊想爬。
可刚一动,肋骨就炸开似的疼,像是有根铁条在里面来回拉扯。
他闷哼一声,又趴回去,鼻尖蹭到碎草和烂泥。
不知过了多久,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雪味。
他打了个哆嗦,体温一点点被抽走,西肢开始发麻。
脚步声踩在碎石上,不急不慢。
一根铁头拐先探进水里,戳了戳他的脖子。
接着一只手搭上他肩头,试了试骨头有没有断。
那人没说话,弯腰,用左臂卡住他腋下,拖。
陈昭被拖上干地,后背蹭过粗石,擦破的皮***辣地疼。
他想挣扎,可力气像被抽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翻过来,脸朝上。
是个老头,独臂,披着兽皮,脸上全是沟壑,眉毛结了霜。
他蹲下,用拐杖挑开陈昭湿透的衣领,看了眼脖颈脉搏,又掰开眼皮看了看。
“还没死。”
老头嗓音像砂纸磨木头,“命比耗子还硬。”
他转身走开,不多会儿抱来一堆干草和枯枝,在三步外点起火。
火苗窜起来时,陈昭的瞳孔缩了缩,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老头端来一碗热汤,掰开他嘴就往里灌。
汤是肉熬的,混着草根味,烫得他喉咙发痛,可那点热气顺着食道下去,像是一根线,把五脏六腑重新连上了。
“喝完再死。”
老头把碗塞进他左手,“死也死利索点。”
陈昭没吐,一口一口咽下去,胃里渐渐有了知觉。
半夜里发起高烧,浑身打摆子,老头用凉石压他额头,又拿酒擦身。
他迷迷糊糊听见一句:“断了两根肋,肩窝脱了,能活下来,是你祖上没干缺德事。”
之后几天,他醒一阵,昏一阵。
每次睁眼,火堆都在,老头坐在对面,削木头,抽烟,或者盯着他看。
喂药,换布条,翻身子,全用一只手,利索得不像个老人。
第三天夜里,他终于能坐起来。
背靠着岩壁,火光映在脸上,他低头看自己缠满草药的胸口,右臂吊在布条上,动不了。
短刀靠在腿边,刀身锈了一道,但刃口还在。
“你想活?”
老头突然问。
陈昭点头。
“那就别装死。”
老头把一根木棍扔到他脚边,“能动就动,不能动也得动。
山里没人救弱的,只有自己扛起来,才算活着。”
陈昭没说话,伸手去够那根棍。
疼得额头冒汗,指尖才碰到,用力一抓,撑着站起来。
腿软,晃了两下,靠着墙才没倒。
第一天,他只能站一炷香时间。
第二天,能走三步。
第三天,他扶着墙,开始抬腿,下蹲,再起。
动作慢,每一下都牵动伤处,可他不停。
老头在旁边剥兽皮,头也不抬,偶尔说一句:“桩要沉,气要匀。
你爹教过你这个。”
陈昭一顿:“你认识我爹?”
“不认识。”
老头继续刮皮,“可你这步子,是镖师的根子。
边城一带,练这个的不多。”
陈昭没再问。
他靠着记忆,一点点复原父亲教过的“陈家桩步”,还有那三式短打——劈、撩、格。
动作变形,力道不足,但他坚持每天练,哪怕练完就瘫在地上喘。
老头看他练,也不拦,只在某天递来一块烤熟的兽肉:“吃,不然没力气。”
陈昭接过,咬了一口。
肉粗,难嚼,但他咽下去了。
雪开始下,封了洞口。
风在岩缝里打转,呼呼地响。
两人围着火堆,老头烤着新打的山兔,油滴在火里,噼啪炸响。
“三十年前,”老头忽然开口,“也有个后生,从崖底爬上来。”
陈昭抬头。
“那晚天机阁塌了,雷劈了山头,火光冲天。
第二天有人在谷底发现他,浑身是伤,却没死。
他说他‘看见了路’,别人当他是疯。”
陈昭手指一紧,捏住了刀柄。
“后来呢?”
他问。
“后来?”
老头冷笑一声,“他再没说过那句话。
第二年,死了。
被人割了喉咙,扔在河滩上。”
火堆跳了一下,映得老头半张脸明半张脸暗。
“命硬的人,总爱往绝处走。”
他盯着火,“可命太硬,也招天妒。”
陈昭没吭声。
他想起坠崖那一刻——刀劈下来,时间像是停了,心跳一声一声数得清,他看见枯藤,看见石缝里的光,听见水声。
那不是运气,也不是本能。
是某种东西,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他低头看手。
掌心结了痂,指节崩裂过的地方还泛红。
那感觉又来了,像根线,从骨头里往外扯。
“你也‘看见’过?”
老头忽然抬头,眼神锐利。
陈昭没回答。
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那种事,说出口就变了味。
老头也不追问,只把烤肉翻了个面,淡淡道:“山里活命,不靠狠,靠熬。
你要是真有那本事,就别浪费它。
活着,比什么都强。”
雪越下越大,洞口被堵了大半。
陈昭靠在墙边,慢慢活动右肩。
脱臼的地方还在疼,但己经能抬到齐胸。
他抓起短刀,试着挥了一下。
刀风割破空气,声音很轻。
他闭眼,回想父亲最后那一刀——不是拼命,是决意。
货不能丢,人不能退。
火光映在刀刃上,一闪。
他睁开眼,把刀插回腰侧,慢慢站起来,走到洞口,用手扒开积雪。
外面一片白,山影模糊,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他站了很久,首到老头在背后说:“明天,我教你认药。”
陈昭回头。
“伤要养,可不能光等。”
老头拄着拐,走近,“山里有活路,就看你能不能找。”
陈昭点头。
老头转身回火堆旁,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块铜牌,看了两眼,又塞回去。
什么也没说。
陈昭没看见。
他正低头检查刀柄,发现缠绳松了一圈,便用左手一点点重新绕紧。
绳结打好时,火堆里一根木头断了,火星溅到他鞋面上,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