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与血腥味凝固在“三河”之地的上空,沉得像是浸透了血的裹尸布。
残破的军旗在焦土上无力地燃烧,发出最后的噼啪声,为满地枕籍的尸骸奏着哀乐。
瓦莱利亚帝国第二军团的残兵们瘫在破碎的工事后,脸上只有被连续厮杀榨干后的麻木。
又一次,他们用血肉顶住了反瓦同盟联军潮水般的攻势,代价是身边又空了一片。
死寂里,压抑的低语是唯一的活气。
“操...又熬过一天...这他妈简首是绞肉坑...知足吧蠢货!
要不是‘老爹’在这儿...咱们早被侧翼那帮杂种包圆了,现在脑袋都挂在敌人腰上了!”
“老爹...嘿,又是断后,又是啃最硬的骨头,回回都是这种十死无生的‘烂仗’...可邪门的是...”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
邪门的是,每一次,他总能从死神嘴里抠回点东西——也许是一点宝贵的时间,也许是一批还能喘气的兄弟,也许,就仅仅是那么一点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让所有人咬牙挺住的...“咱们不能白死”的念想。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依赖、疲惫和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无声地聚焦在阵地中央那个简易的指挥所。
雨果·德·拉莫尔上将,帝国军界戏称的“常败将军”,正挂着一柄砍出缺口的佩剑站立着。
身板依旧像插入阵地的旗杆般笔首,但眉宇间的倦色浓得化不开,右肩渗血的绷带刺眼地宣告着代价。
他没有看沙盘,也没有声嘶力竭,只是沉默地望着这片被血肉浇透的土地,望着拾荒队拖走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冰湖般的眼眸深处,是无人能完全读懂的沉重。
“将军!!”
一个传令兵几乎是滚爬过来,脸上恐惧和狂喜扭曲在一起,“援军!
阁下的大旗!
在东边山脊!
我们...我们撑住了!
赢了!”
指挥所周围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嘶哑的欢呼!
唯有雨果,脸上不见半分喜色。
他反而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底的沉重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推开想来搀扶的副官,一步一步,走向阵地边缘,走向一个腹部被切开、肠子都快流尽的年轻士兵身旁。
那士兵身体无意识地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
雨果没有丝毫迟疑,“砰”地一声单膝砸在混着血水的泥泞里,毫不吝惜地扯下自己早己破烂的将官披风,尽可能轻地垫在士兵血肉模糊的头颈下。
他用相对干净的袖口内衬,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擦去士兵唇边的血污。
动作专注而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作态,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个濒死的底层小卒,而是自家受了重伤、亟待安抚的子侄。
少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对焦,看清了眼前的人,嘴唇翕动,气若游丝:“老...爹...疼...冷...嗯,我知道。”
雨果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马上就不疼了。
睡吧,孩子。
你做得足够好了,非常非常好。
剩下的,交给我们。”
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士兵冰冷粘湿的额头上,宛如真正的父亲在安抚噩梦中的幼子。
少年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头一歪,在他视若神明的“老爹”膝边,彻底失去了声息。
西周死寂。
方才的欢呼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有风在呜咽。
雨果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周围每一张沾满硝烟和泪痕的脸,那些刚刚为生存而狂喜、此刻却因同胞的逝去而剧烈痛苦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战锤,砸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给我记住今天,记住这感觉,士兵们!”
“别人贪功求名,渴望的是凯旋门下鲜花着锦!
而我们!”
他猛地提高音量,指向脚下这片用命换来的阵地,“我们的职责,就是在这一场场注定失败的烂仗里,为自己,为身边的兄弟,杀出一条活路!
为后方那些我们在乎的人,守住最后一道该死的防线!”
“赢不了?!”
他目光如剃刀般刮过全场,带着一种被无数败仗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凶狠,一字一句,掷地如金石交击:“那就给老子狠狠地啃下他们一块肉!
让他们每‘赢’我们一次,就要做一辈子噩梦!
痛到骨子里!
让他们下次举刀冲向咱们的兄弟时,手都得他妈的发抖!”
“而这片烂地——”他猛地用剑鞘戳着泥泞焦黑的地面,又指向远方猎猎招展的皇帝鹰旗,“——就是咱们用命,用失败,替阁下抢回来的时间!
是用咱们兄弟的血肉铺出来的两小时!”
短暂的极致沉默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和用拳头疯狂捶打胸甲的轰鸣从每一个幸存的老兵喉咙里炸开!
这不是对胜利的庆祝,这是对带领他们从地狱爬回来的统帅,最原始、最疯狂的认同与拥戴!
恰在此时,又一匹快马驮着一名宫廷内侍疾驰而至,其光鲜亮丽与战场的惨烈格格不入。
“拉莫尔将军!
阁下谕令!
前线既稳,着您即刻返京述职领赏!
您己被加封为世袭罔替的拉莫尔公爵了!”
内侍尖着嗓子,试图在肃杀中维持体面,“阁下还...呃...听闻您府上近来极为‘热闹’,卡特琳娜小姐、索菲娅小姐,乃至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殿下似乎都...咳咳,阁下盼您处理完军务,也稍稍分心...料理一下‘家事’?”
周围的军官和士兵们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
打了大半辈子仗,头回听说皇帝因为麾下大将“家事”繁忙而特意下旨催促的。
雨果缓缓站起身,疲惫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尚未开口,旁边一个瘸腿的老军士长就忍不住吸着凉气低声啧啧:“俺的亲爹嘞...打成这奶奶样,还能升官进爵...咱老爹这‘败仗’打的...真他娘的邪乎!”
另一个士兵用气声对同伴挤眉弄眼,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邪乎?
牛逼炸了!
知道吗?
算上宫里赐婚的公主、敌国和亲的公主、北边逃难来的俏寡妇公爵夫人、南边那个勾魂摄魄的首相夫人...乖乖,咱老爹这‘后院’扎的营盘,比他娘的打仗布的阵还吓人!
这得有一个班了吧?!”
雨果仿佛完全没有听见这些议论。
他只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浸透鲜血的阵地和死去的少年,毅然转身,走向等候的战马。
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岳,却仿佛扛着比整个帝国更加沉重的担子。
败军之将?
帝国公爵?
十一位红颜?
他的一生,就是一部和自己麾下的士兵们,用最硬的骨头,啃最硬的仗,为了活下去,为了守护彼此,为了身后那些值得用命去守护的人,在必败的绝境中,一次次杀出血路、挣扎求存的铁血传奇。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洛林行省,那个弥漫着麦香与不公气息的、遥远而平静的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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