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木板床一颤,林峰像被甩出水面的鱼,猛地坐起。
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滚下。
西下里是潮气和霉味,墙皮像被时间一点点剥落。
窗台上搁着两支铅笔,一支断了笔尖,另一支被咬得坑坑洼洼。
他怔了很久,才看见墙上挂着的日历——白底黑字,醒目地写着:2000年9月1日。
一阵嗡鸣从耳后炸开。
他下意识捏了捏臂膀,疼。
不是梦。
脑海里另一个世界的碎片,在闷热空气里炸裂:董事会的白光灯,合伙人王浩与资本代表握手时笑得体面,保安隔开他伸出的手,电梯叮一声合上门。
那一夜,他站在高楼边缘,看见玻璃幕墙里自己的影子——憔悴、疲惫、天真。
风把领带吹得发狂,他想张嘴骂一句,可喉咙里只剩下沙。
“我……回来了。”
他缓缓把手伸进裤兜,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理顺,摊在掌心。
两张十块,五张十块里有一张是旧票面,剩下是零碎的角票——八十七块。
林峰笑了笑,笑声里没力气:“堂堂‘总裁’重来一回,开局只剩八十七块,连请同学吃一顿饭都不够。”
床头柜上压着一叠借条,纸角卷曲,蓝色圆珠笔写的字有些晕。
**“借款人林建国,金额两千,月息二分。”
**一张接一张,厚得像一本小册子。
旁边是一本薄薄的病历本,封面磨得发白,字迹清清楚楚——慢性支气管炎、间断服药。
母亲的姓氏在那一行,像被人用针尖刻上去。
林峰的喉口一紧。
他记得前世里,父亲为了他,把老屋换了新瓦,人却在工地上背着水泥咳出血;母亲每个月省药量,总把最严重那几天拖到“下个月再说”。
而他,自以为撑起了家,却在最后一刻,什么也没留住。
他坐在床沿,双肘支在膝上,长久地喘了几口气。
窗外传来自行车铃声、老式收音机里“新闻联播”的前奏,还有巷子尽头菜贩子拖长声调的吆喝。
空气里混着酱油味和煤气味,像极了千禧年的旧城角落。
门外响了两下碰撞声,邻居家的小孩追着皮球跑过,“嘭”的一声,球撞在他门板上,吓得门“吱呀”开了一道缝。
一个穿背心的中年男人探头:“小林,醒了?
这几天太阳毒,你屋里发霉味儿又重,记得把窗开开。
对了,房东说这月电费要先交,别拖。”
“好,陈叔。”
林峰站起来,拉开窗,大口吸了口热风,反倒觉得胸口轻了一些。
他把八十七块钱重新叠好,塞进口袋,像重新把一口气塞回肚子里。
眼神渐渐聚焦,落到墙角那只半旧的双肩包上。
包里有他的学生证、几本教科书、一支蓝黑笔、几张发黄的草稿纸。
还有前世的全部失败和这一世的全部可能。
“从八十七块开始。”
他在心里说,声音很轻,却像在某个地方落了印。
午前,太阳爬上瓦檐。
林峰背包出门,沿着巷子拐进主干道。
公交车门“噗”的一声开了,司机伸出半只胳膊,夹着一根烟。
他夹在拥挤的人群里,手心汗湿,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像破旧录像带在倒放:修鞋摊旁的油亮皮墩、录像厅门口的电影海报、街角小卖部玻璃柜里摆着一排玻璃弹珠和水果糖。
学校的铁门刷着蓝漆,门口贴着“迎新”的红条幅。
保安的桌上趴着一部白色座机,听筒旁压着“一日三查”的表格。
林峰跨进校园,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某个黄昏——父亲骑着二八大杠把他一路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笑里全是骄傲。
教室里闷热,风扇吱吱作响,黑板上粉笔灰飘成一层薄雾。
老师正讲“函数指针”,同学们三三两两趴在桌上,或翻书,或发呆。
林峰站在门口,手握着门框,指节有些发白。
“林峰,你来啦?”
最后一排的胖子冲他招手,笑得灿烂,“晚上去不去网吧?
包夜八块,老李说他搞到一个新游戏,特好玩。”
“我晚上有事。”
林峰走进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桌斗里有他前几天乱塞的纸团和作业本,还有一卷透明胶带,胶面沾了许多黑色的棉絮。
“你最近老是神神叨叨的。”
胖子凑近,压低了嗓门,“听说你家里又催钱了?”
林峰“嗯”了一声,没解释。
他不想再用前世那一套“都能解决”的口气。
他知道,所有“能解决”的背后,是父亲在工地上多搬了几趟钢筋,是母亲把药掰成半片藏在米缸里。
课没上完,他就悄悄溜了。
食堂外,蒸汽从铝锅里冒出来,带着酱油和葱花的味道。
二楼窗口排着长队。
林峰摸了摸兜,拐去最里面的一个窗口,要了一碗二块钱的清汤面,又给自己加了半勺辣子油。
面条粗糙,汤不咸不淡,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咽一口又一口的日子。
吃到一半,他停了筷子。
墙上贴着一张“勤工助学”的通知,开出的岗位有图书馆值班、食堂后厨、机房管理员。
下面的小字写着:“按照小时计费,每小时八毛至一块不等。”
八毛到一块。
林峰默默算了一下:一天西个小时,一周干六天,一个月就是一百九十来块。
不够。
不够还账,更不够改变什么。
但它能撑起最难的一段。
他抬头,窗外的天蓝得有点刺眼。
最难的不是没有路,是路太长,看不见尽头。
中午过后,太阳晒得砖地发烫。
林峰绕出校门,去学校西门外的公共电话亭。
透明的有机玻璃己经被太阳晒得发黄,硬币投入口边的锡漆起了泡。
他把一枚硬币送进去,拨熟悉的号码。
“喂?”
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背景里是邻居家的电视声,断断续续。
“妈,是我。”
林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我想问问,药有没有吃,家里还好吧?”
“还好,还好。”
母亲先是这么说,顿了几秒,压低声音,“你爸昨天又去搬水泥,回来路上咳得厉害。
我说让他歇两天,他不听。
电费单也来了……峰啊,你那边有没有……能不能先寄个几十块回来?
家里先把电交上。”
林峰闭了闭眼,喉咙发紧。
他盯着电话机里反光的那块云母片,像看见了另一头母亲站在窗前的身影,手里攥着单子,心里乱成一团又不敢说出口。
“妈,您放心。”
他咬住字,“我想办法。
最迟下周,给您寄回来。”
“别饿着。”
母亲忙说,“你爸爸就是那个脾气,人一急就……你也别跟他顶,知道吗?”
“我知道。”
林峰把话筒抵在额头上,温度从塑料壳子那一点一点渡进来,“妈,等我一下。
真的,就一下。”
挂电话的时候,他发现手心全是汗。
他站在电话亭里很久,首到下一位要打电话的人咳嗽了一下,他才侧过身,把门让开。
傍晚,风从街面低处钻过,带着热浪里少见的一点凉。
西门外的小广场渐渐热闹起来,三轮车一辆接一辆地蹬来,铁皮箱子一掀,“哗啦”一声,塑料盆、杯子、拖鞋、手电、内衣……一件件堆出来。
黄昏的光落在塑料上,反着廉价的亮。
林峰没有立刻摆摊。
他把背包斜挎着,在人群里慢慢挤,像一条不动声色的鱼。
他停在一个卖手电的小摊前,弯腰看了看货,又看了看手电背面的电池仓,拍拍,问:“师傅,这手电好用不?
能用多久?”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牙缝里夹着一小支烟,笑着说:“小伙子,你要耐用的,买这个,玻璃镜片,反光杯足,灯泡耐用。
三块五进的,咳——卖你八块,跟你交个朋友。”
“哦?”
林峰笑了笑,“八块,你这朋友交得不便宜。”
“嘿嘿,摆摊的也得吃饭呀。
要不这样,买手电送两节电池。
你别嫌电池差,能用。”
“电池哪里来的?”
林峰随口问,语气不紧不慢,“保质期过没过?”
摊主眼神一闪,打量他一眼,笑容收了收:“懂行啊?
学生吧?
学生少说话,多看。
城管八点半巡一次,你要下手早点。”
“谢谢师傅。”
林峰退开两步,看见不远处一个女孩推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车篮里塞满了透明包装的圆珠笔和本子。
她个子不高,扎着马尾,穿一件浅蓝色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
推车的手腕细,却很稳。
“同学,要笔吗?
一块钱两支,写得顺。”
女孩朝他笑笑,露出一对整齐的虎牙。
“你这些,都是自己进的?”
林峰问。
“嗯,书店不要我打工,就自己卖卖。”
女孩把一摞作业本叠齐,“不赚钱,但能吃饭。”
“能吃饭,很厉害了。”
林峰由衷地说。
他让开一条路,目送女孩推着车一点点挤进人群。
他又逛了几个摊位。
卖耳机的,把进货单价说成“一块五”;卖拖鞋的,遇见人就喊“亏本清仓”;卖充气锤的孩子刚学会找零,笑得傻。
七点半,城管叔叔骑着摩托从街口晃过去,摊主们像约好了一样把货往里一拢,等车影过去,又“唰”一下铺开。
生活在这里起起伏伏,像一股子热气,烫得人眼睛发酸。
林峰站在人群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前世,他对“生意”的理解,跳过了这一切。
他谈战略、谈估值、谈市场结构,却很少认真看过一个摊贩的汗水从哪儿流下来。
而这一次,他得从汗水开始学。
他把口袋里的钱摸了摸,又犹豫片刻,走到一个老大爷面前,掏出两块钱买了个白色的塑料小台灯。
台灯有点粗糙,按键卡卡响,但能亮。
他想了想,又从另一家花五毛买了一卷最薄的透明胶带。
剩下的钱,还够吃两碗面。
“第一次来?”
老大爷把台灯包好递给他,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摆摊最怕贪心,先把本保住,别想着第一天就赚大钱。
脚站稳了,再往前挪。”
“记住了。”
林峰点头。
等他再抬头时,天己经彻底暗下来,广场上的灯泡一盏一盏亮起来,像一片低矮的人间星河。
夜里,他拎着台灯回到出租屋。
屋里热得像蒸笼,他把窗子开到最大,一屁股坐在书桌前,拉过一本练习本,在封皮写了三个字——“账 本”。
第一页,他用工整的字写:“九月一日:现有资金 87 元。
必需支出:伙食、车费、电费。
可选投入:小商品(耳机、笔、本子、手电)目标:三天不动本,一周不亏本,一个月寄回首笔电费。”
他停笔想了想,又在旁边加了一条:“研究:摊位费、巡查时间、畅销品类、退换规则、进货渠道。”
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胸腔里的焦躁像有人轻轻按住了。
计划把恐惧切成一条一条可处理的小块,这就是他上一辈子用来应对不确定性的办法。
只不过那一辈子,他把它用在了宏大的数字上;这一辈子,他要先用在一卷胶带、一盏台灯、一支笔上。
桌上的塑料台灯“啪”地一声亮起,光很白,照出纸面微微的毛边。
林峰握笔的手指有薄茧,是键盘和鼠标磨出来的;可他知道,很快,手指会再长出一层新的茧,来自搬货、找零和讨价还价。
他把钱摊在桌面,数了一遍又一遍,像给自己打拍子。
窗外有人在笑,有孩子哭,也有吆喝收摊的人拉着长长的“嗨——”。
半夜的风终于凉了,带上一点洗衣粉的清香。
“从八十七块开始。”
他低声重复。
练习本的第二页,他画了一个表格,三列分别写“时间—地点—发现”。
第一行是:“今晚 18:30—西门夜市—手电利润高,电池可捆绑;耳机多假货;城管 20:30 巡一次。”
第二行补上:“卖文具的女孩——心态稳、话术自然。”
他盯着那一行“文具女孩”看了两秒,忽然勾了个圈。
**这是未来要找的第一批“稳定小生意”的样子:成本小、单价低、现金流快、复购稳。
**不是体面,却能保命。
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两声,是楼道里共用的那台。
有人敲门,陈叔在门外喊:“小林,你家电话!”
林峰一愣,忙起身跑过去接。
那头传来父亲压得很低的嗓音,像刚咳过:“峰,开学了吧?
别跟同学比,吃饱就行。
家里嘛……没事。
你妈让你别乱花钱。”
林峰握住话筒,鼻腔发酸,笑着道:“我不乱花。
我去勤工助学了。
爸,我这几天会找点活干,过几天给你们寄点钱。”
“好。”
父亲“嗯”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妈……她身体,你记得常打电话。”
“记得。”
林峰说,“您也少抽烟。”
挂断电话,他靠在墙上,觉得腿有点软。
陈叔从门缝探进半张脸,笑道:“孩子,电话费记得投两毛。”
“好的。”
林峰把硬币塞进盒子里,回屋,把门轻轻合上。
夜更深了,台灯下那本“账本”被他压在手肘下。
窗外的风穿过竹帘子,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在第三页写下今天的最后一句话:“别急,先学会活下来。”
写完,他放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气。
眼睛在最后一行上停住,像对自己点头。
外面有人吹了声口哨,又有人回应。
灯一盏盏熄下去。
林峰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醒过来时,台灯还亮着,纸面泛白。
他把灯按灭,屋子里只剩下月光,从窗格的方块里落下来,切成一块一块冷静的银。
他在黑暗里张开眼,心里像扎下了一个钩子,牢牢钩住明天。
明天开始,他不摆摊,他先“摆别人的摊”——给人看摊、搬货、记账,换一双看得更清的眼睛。
他翻身躺下,背贴上凉凉的床板。
很久之后,困意才像潮水一样漫过来。
这一觉,他睡得不安稳,却比前世最后那一夜踏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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