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得很突然,像老天爷收笔时不小心抖落的碎玉,漫山遍野都是白。
李恒踩着没踝的雪,呼出的雾气在面前结成霜花。
怀里只剩一把五铢钱,叮叮当当,轻得可怜——那是老宅翻遍后找到的全部盘缠。
官道被雪埋得看不出轮廓,只有车辙里冻硬的牛粪和枯黄的草根,提醒他还在人间。
北风卷地,他裹紧粗布袍,心里却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鹿门山书院,抄书换粮,这是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活路。
沿途村庄静得吓人。
柴门半掩,烟囱不冒一丝烟。
偶尔传来犬吠,也是饿得发飘的尾音。
李恒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见第一拨饥民——七八个老人孩子,围着一口破锅,锅里煮的是树皮和雪水。
火光映着他们凹陷的脸,像一幅枯笔勾勒的地狱变相。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钱,指尖发颤。
三斗粟能撑半月,这五铢钱又能救几人?
最终,他还是低头走过,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像一串省略号。
午后,雪霁云开,阳光冷得刺眼。
李恒终于望见鹿门山的轮廓——两峰对峙,中阙如门,苍黛色山体披着雪衣,像一位侧卧的古人。
山脚有炊烟袅袅,他加快脚步,腹中却传来一阵绞痛,那是两天来只靠冷水和半块糠饼的结果。
山道蜿蜒,松柏森森。
风过时,雪沫簌簌落下,像极了细碎的琴音。
李恒忽然停步——琴音真的存在。
《广陵散》却错了两处拍。
第一处在“长虹”段,该挑却抹;第二处在“发怒”段,轮指乱了次序。
错得突兀,像一汪静水里突然扔进两块碎石。
他循声而去。
山门外,石阶尽头,一方天然石亭。
亭内石案上摆着一张七弦琴,琴弦微颤,却无人。
再远些,雾霭深处,一抹青影踉跄而来。
那是个少女。
青布襦裙,素色履,怀里抱着一张比身形更大的琴,指尖冻得通红。
雪在她睫毛上化成水珠,像缀着碎玉。
她走得很急,以至在石阶最后一级狠狠踉跄,琴身撞在地面,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广陵散》的第三处错拍就此夭折。
李恒本能地伸手去扶。
指尖碰到少女腕骨的一刻,她猛地抬头。
那是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黑得像是被墨汁浸透的湖水,偏偏眼角带着一点未褪的稚气——十西岁,至多十五岁。
她迅速后退半步,抱琴于怀,像护住一只受惊的鹤。
“在下李恒,南阳人。”
李恒先行拱手,声音压低,怕惊到雪后松间的鸟雀,“闻琴而来,并无恶意。”
少女抿了抿唇,音色微哑,却带一点吴侬软语的尾音:“蔡氏阿琰,随家父游学至此……琴弦断了,心里急,便乱了指法。”
蔡氏?
李恒心里咯噔一声。
蔡邕之女,蔡昭姬,后世称为蔡琰,竟在此处相遇。
石亭内,李恒半跪着检视那张琴。
琴面冰裂,七弦里第三、第五己断,断口参差,显是急行中磕碰所致。
他解下腰间的小布袋——里头是穿越前做实验用的牛骨胶与细丝,如今成了救命稻草。
“若信得过,我可试修。”
蔡琰迟疑片刻,终是递出琴。
指尖相触,她缩了一下,像被雪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