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三年十月南阳郡宛城旧宅子时更鼓刚落,第三声梆子犹在巷口回荡,乌云便像打翻的墨汁,从西北天际倾泻而下。
雷声滚过屋脊,震得瓦当嗡嗡作响。
李恒——或者说,原本并不叫李恒的青年——在黑暗中猛地睁眼,耳边残留的最后记忆,是实验室空调的低鸣和《后汉书》数据库的蓝光。
“……故障……电流过载……”嘈杂的人声、警报声、书页翻卷的哗啦声,一并被一道刺目的闪电劈碎。
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的是桐油与霉木屑的味道,身下是粗硬的苇席,耳畔只剩下暴雨砸在瓦片上的嘈杂。
“郎君?
郎君醒了?”
沙哑的嗓音,带着老年人惯有的痰音。
一点豆大的灯火从门外飘来,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老仆李旺,背己佝偻,手里一盏陶灯,火苗被风压得只剩豆粒大小,却仍固执地亮着。
李恒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吞过炭灰。
他抬手,看见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薄茧的少年手掌,腕骨处有一道未愈的割痕。
铜镜就在榻旁,他侧头——镜面映出十八岁的陌生面孔,眉目清隽,额角却有一块青紫未褪的伤,像一枚被重击过的印章,提醒他: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白光将斗室照得惨亮。
李恒终于看清所处:低矮的房梁上悬着蛛网,竹简与木牍胡乱堆在墙角,案几缺了一足,用碎砖垫着。
墙皮剥落处,隐约可见“光和二年造”的刻字。
“光和……三年?”
他喃喃。
声音出口,带着少年人微哑的清朗,却让他后背骤起一层冷汗。
老仆李旺己扑通跪下,颤声道:“郎君可算醒了!
昨夜坠马,郎中高叫颅内有淤血,若今日不醒,便……便……”坠马?
李恒抬手摸向额角,指腹触到尚未结痂的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记忆像被撕碎的书页,一片片塞进脑海。
原身也叫李恒,字子恒,南阳宛人,祖上曾出二千石,至父辈田宅尽卖,只剩这座老宅。
昨夜去城外收账,归途惊马,撞在枯槐上。
母亲早逝,父亲三年前病故,举目无亲,唯老仆李旺与一匹瘦马相依为命。
“如今……是光和三年十月?”
李恒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水。
老仆连连点头,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正是!
明日便是十月初一,冬衣还没着落……”雨声渐歇,屋檐仍滴答。
李恒披衣而起,脚步虚浮地走到院中。
月亮从云缝探出,冷白的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一洼洼积水。
积水里,少年身影单薄,却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睛。
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粗布袍,腰间悬着一枚小小的铜印,篆文“李恒私印”。
指腹摩挲铜印边缘的缺口,他忽然笑了一下,极轻极短,像刀刃划过纸面。
“光和三年……张角还有三年才起事。”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灼热的颤意。
“黄巾起义、董卓入京、官渡、赤壁……”一个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词,在胸腔里滚成炽热的火球。
“而我,提前来了。”
老宅的书房比卧房更破败,门轴吱呀一声,灰尘簌簌落下。
案几上摊着半卷《春秋左传》,竹简断处用麻绳草草捆扎。
李恒指尖掠过那些刀刻的字迹,目光却落在墙角——那里,一只漆匣半开,露出几枚龟甲、一柄短匕,还有一张泛黄的帛图,绘着南阳郡水渠走向。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自己正在做东汉水利与社会结构的交叉研究。
“天时、地利、人和……”他轻声念,指尖在帛图上停住。
“既然来了,总得做点什么。”
回房时,李旺己烧好姜汤。
陶碗粗糙,汤面浮着几片姜,辛辣的热气扑在脸上。
李恒捧着碗,忽然问:“旺伯,家中还有多少存粮?”
老仆愣了愣,嗫嚅道:“粟米三斗,腌菹一瓮……若省着些,可撑半月。”
“半月……”李恒吹了吹汤,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
“够了。”
他抬头,眼底映着灯火,像两簇小小的火苗。
“明日开始,把西厢那几箱书简搬出来晒一晒。
再过些日子,会有人拿粮食来换的。”
老仆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应了。
夜深,灯尽。
李恒躺在硬木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呼啸,手指无意识地在榻沿敲击——节奏正是《后汉书》里记载的“更卒鼓角”调。
额角的伤还在一跳一跳地疼,他却弯起了嘴角。
“光和三年,十月……”黑暗里,少年声音低而清晰,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这个即将天翻地覆的时代。
“且看我,如何用这十八岁的身体,重写一遍炎汉。”
雷声远去,雨声初歇。
星火,在雨后的夜空中,悄悄亮起第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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