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雨比林秀预想的更猛。
天刚放亮,豆大的雨珠子就砸在青瓦上,噼啪响得人心慌。
她把鹿皮手套塞进布包时,指尖触到王大山掌心的老茧——那是方才他硬塞过来时,粗糙的指腹擦过她手背留下的触感。
"丫头!
"林秀刚拐过村口老槐树,就被一道身影截住。
王大山的蓝布衫早被浇透,贴在背上像块湿抹布,手里的竹斗笠歪着,雨水顺着帽檐成串往下淌。
他布满老茧的手横在路中央,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你爹就是在这种天进的甲字岭!
"林秀的脚步顿住。
雨帘里,王大山的眼睛红得吓人,眼尾的皱纹里积着水,像要滴出血来。
她低头看自己的鞋——青布面早被雨水泡得发胀,左脚鞋底的补丁裂开条缝,能看见大脚趾沾着泥的指甲盖。
"王叔,"她喉咙发紧,声音被雨声撕得细碎,"昨儿夜里娘又咳醒三回。
药铺的刘先生说,得用野山参吊气。
盐罐子见底了,灶房的酱菜也只剩半坛......"王大山的手颤了颤,突然垂下来。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动作慢得像在拆什么宝贝,雨水顺着他下巴砸在布包上,洇开个深灰的圆:"你爹走前,给我留过半副鹿皮。
"鹿皮手套摊开在他掌心,边缘还留着没剃净的绒毛,"戴着,挖参时手稳当些。
"林秀接过手套时,触到王大山手背的温度——比雨水还凉。
她张了张嘴,想道声谢,可雨珠子灌进喉咙,只咳出半声闷响。
转身时,她瞥见王大山蹲在老槐树下,斗笠滑落在地,背影像截被雷劈过的老树根。
甲字岭的路比往日难走十倍。
林秀踩着滑溜溜的青苔往上挪,布鞋底和泥地摩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父亲笔记里画的三杈松本该在左前方三百步,可雨雾裹着山岚,她只能凭着记忆里松针的气味摸索。
有回踩空块石头,整个人摔进泥坑,猎枪的背带勒得肩膀生疼,她咬着牙爬起来,摸了摸怀里的布包——父亲的笔记还裹在油布里,没湿。
终于看见那棵三杈松时,林秀的膝盖己经浸满泥水。
松树的三根主枝像三柄倒插的剑,其中两枝被雨水压得低垂,枝桠间垂着亮晶晶的水线。
她绕到树后,心突然揪起来——父亲笔记里标着"松根下"的位置,不知被雨水冲出个半人深的洞,腐叶和碎石堆在洞边,露出半截生锈的铁皮。
她蹲下去,用参锄扒开浮土。
指甲缝里渗进泥,凉丝丝的,挖到第三下时,锄头磕到硬物。
林秀屏住呼吸,徒手扒开周围的土——是个铁皮盒,锈得连盒盖和盒身都粘在一起。
她咬着牙扣住缝隙,指甲崩裂的疼窜上来,"咔"的一声,盒盖终于掀开条缝。
雨珠子落进盒里,溅在泛黄的照片上。
林秀吸了吸鼻子,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穿着老棉袍,并肩站在张熊皮前,背后的字迹己经模糊,却能辨出"1965年冬,共猎黑瞎子"。
左边那个清瘦些的,是父亲——她认得他眉骨的形状,和自己镜子里的一模一样。
右边的人穿着翻毛皮鞋,嘴角咧得老开,可不就是王大山?
盒底压着张纸,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
林秀凑近了看,父亲的字迹晕成浅蓝的团:"松下无参,蛇窝,退。
"最后那个"退"字拖得老长,像支断了尖的笔。
林秀的后颈突然冒起寒意。
她猛地抬头,就见树顶的枝桠"簌簌"作响——雨雾里,一道油光水滑的影子正缓缓游动。
那是条松花蛇王,鳞片在雨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蛇信子伸缩时,带起细小的雨珠。
林秀数过,蛇身足有七道黑纹——父亲说过,七纹以上的松花蛇最是记仇。
她后退半步,脚底下"咔嚓"一声,踩断根枯枝。
蛇头瞬间扬起,三角眼在雨幕里缩成两粒黑豆子。
林秀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她想起父亲教的:遇蛇先静,动则招咬。
可那蛇显然不打算给她机会,尾巴在枝桠上一绞,整个身子像道闪电劈下来!
林秀本能地往旁边翻滚,左臂***辣地疼——蛇鳞擦过的地方,三道血痕正往外渗着红。
她滚进松根的泥坑里,手忙脚乱去摸参锄。
蛇落地时带起片泥浪,离她的裤脚只差半寸。
她咬着牙举起参锄,铁刃刚对准蛇头,那蛇突然弓起身子,再次弹起来!
参锄和蛇头撞在一起,发出"当"的脆响。
蛇被弹开三尺远,却没受伤,鳞片擦过铁刃的声音像刮在玻璃上,刺得人耳朵发疼。
它盘成个螺旋,蛇信子疯狂抖动,雨珠顺着鳞片往下淌,在泥地上积成条细细的水线。
林秀后背抵着松根,能摸到树皮上凸起的瘤子硌着脊梁。
她的手慢慢往腰间移——那里别着父亲留下的猎枪,枪管还带着雨水的凉意。
蛇的三角眼始终锁着她的喉管,尾巴在泥里划出深沟,像是在蓄力下一轮攻击。
雨还在下,松针上的水成串往下掉,砸在铁皮盒上,"叮咚"响得人心惊。
蛇信子扫过林秀鼻尖时,她后槽牙咬得发疼。
松根的泥在掌心打滑,她借着蛇扑来的冲力猛蹬树干,整个人像只被雨打湿的山雀,踉跄着跃上松根凸起的瘤子——那是树身与地面裂开的缝隙,勉强能卡住半只脚。
猎枪的枪管还带着雨水的凉意,她摸出铁盒里那枚压在照片下的子弹时,指节在抖。
父亲笔记里写过:甲字岭蛇群听声而动,枪响一里内的蛇窝都会翻涌。
可现在她左手三道血痕正顺着肘弯往下淌,混着雨水滴在泥里,腥气引着蛇信子不住往她伤处探。
"半盒火柴能换三斤盐。
"她喉咙发涩,想起昨日母亲咳得蜷成虾米时,灶台上那层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盐霜。
子弹在指尖转了两圈,最终被她塞回枪膛——不是实弹,是父亲藏的空包弹,只响不伤人。
参锄的木柄硌着大腿,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做陷阱时说的话:"活物怕响,响能破胆。
"雨幕里,她盯着松枝间垂落的野葡萄藤,藤蔓上挂着的水珠正顺着茎脉往下滚,在离地三寸的位置连成串。
左手伤处的疼像火炭在烧,她咬着牙解下腰间捆山货的布条。
参锄尖"咔"地扎进松根的树洞,布条一头缠紧猎枪扳机,另一头系在藤蔓最粗的那根枝桠上。
火柴盒在怀里焐得发烫,她划亮第三根时,雨水"滋啦"一声浇灭了火苗——前两根都被风卷走了。
蛇尾突然扫中她的小腿,剧痛让她几乎栽下松根。
最后一根火柴擦着磷面的瞬间,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爹,你说过松根下是蛇窝......"火苗舔上布条的刹那,她松开手滚进旁边的灌木丛。
"砰——!
"空包弹的巨响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林秀的耳膜嗡嗡作响。
蛇王被气浪掀得撞在树干上,鳞片碎了好几片,吐着信子往林子里窜,所过之处惊起无数花斑蛇,在雨幕里窜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时,整条左臂己经肿得像发面馒头,血混着雨水浸透了半幅衣袖。
猎枪还在冒烟,枪托上沾着她的血,混着松脂的香气。
供销社的门帘被风掀起时,陈默正低头拨弄算盘。
他听见响动抬头,算盘珠"哗啦"撒了一桌——林秀的蓝布衫全是泥,发梢滴着水,左臂的血把衣襟染成暗褐色,猎枪还在往外冒青烟,像根烧糊的柴火棍。
"林...林妹子?
"他从柜台后绕出来,手刚要碰她伤处,又触电似的缩回去。
算盘珠在脚边滚,他弯腰去捡,后颈的红却一首蔓延到耳尖。
"黄蘑。
"林秀把竹篓搁在秤上,水珠顺着篓边往下淌,打湿了陈默的蓝布裤脚。
篓里的蘑菇金黄金黄的,伞盖上还沾着松针,"两斤三两。
"陈默的手指在秤杆上抖。
他记得上个月县社通知,黄蘑涨到一块二一斤了,可林秀家的药钱...秤砣悄悄往两斤半的位置挪了半寸。
"二斤半,三块整。
"他从铁皮匣里数出三张一块的,又摸出两个五毛的钢镚,"零头算我的。
"林秀接过钱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个白纸包,塞到她手里:"磺胺粉,止血的。
"纸包上还留着他的指印,"别...别让刘先生看见,他要骂我私扣公药。
"雨夜里,林秀家的油灯晃得厉害。
她把白天捡的照片贴在父亲笔记首页,墨迹未干的字洇开一片:"爹,我听见你喊我撤。
"铁皮盒供在牌位前,参锄和猎枪并排放着,枪托上的血渍在油灯光里泛着暗褐。
窗外的雨还在下。
陈默站在院外的老槐树下,手里的油纸包被雨水泡得发软。
那是他从父亲遗留的档案里抄的参点图,红笔圈着甲字岭松根的位置,旁边写着"蛇窟,慎入"。
他摸了***口的钢笔,终究没敲响那扇木门——林秀擦药时皱起的眉,比山里的雾还让他心疼。
后半夜雨停了。
林秀裹着母亲织的粗布被躺下时,听见窗台上有动静。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铁皮盒侧面压着张纸角——是白天从盒底泡软的那张,背面似乎有铅笔写的痕迹,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像团没化开的墨。
她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纸边,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林秀的手顿了顿,终究没掀开——明天,等天彻底亮了,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