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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发表时间: 2025-08-06

黄浦江上晚归的汽笛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混着湿漉漉的江风,

漫进了江南造船厂后面那条石库门弄堂深处。深秋午后薄脆的阳光斜斜切过高高的风火墙,

把“顾宅”门庭前那两棵叶子几乎落尽的银杏染成一种模糊的暖金色。门“吱呀”轻启,

带来一股外面世界涌动的清冽气息。女子推门而入,裹挟着风衣的一角似墨云翻卷,

又迅速垂顺下来。她的短发服帖利落,颈间绕着一方胭脂红丝巾,衬得脸色愈发莹白。

身后跟着沉默搬运行李的工人。她立在狭长的天井中央,微微仰起头,

细碎的光点落进她清澈的眼眸,照亮了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阔别故土的陌生与感慨。

“澜小姐!”一声带着浓浓吴侬软语腔调的呼唤响起。人影从廊下快步走来,粗布的蓝衣裤,

扎两条油亮辫子,脸颊尚带几分未褪的圆润稚气。是素秋,家里用了多年的丫头。她仰着脸,

望着玉澜颈间那条鲜艳的丝巾,眼中是毫无掩饰的惊叹,还有一点点畏缩的怯懦。

“您……您真回来啦?”素秋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手指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

玉澜放下手中那只小巧的牛皮提箱,脸上绽开煦暖的笑容,眉目弯弯,

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凛然之气。她并未立刻应话,反而微微俯下身,仔细端详着素秋的脸庞,

柔声道:“素秋?让我看看……长高了点,只是名字……”她侧头,像是在思忖,

日光给她乌黑的发际笼上一层极淡的光晕,“在那边,大家都用些新名儿。

不如……就叫‘莉莉’如何?”她清晰地吐出那音节,“Lily,百合花,洁白美好。

”素秋——不,莉莉——愣住了,音节在唇齿间滚过几遍,无声地嗫嚅着,

眼睛里却倏然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脸颊迅速染上一抹羞赧的红晕。这个名字轻盈、光鲜,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一角衣袂,忽然拂到了她的指尖上。当晚,

二楼玉澜那久未启用的卧房里亮起了明晃晃的电灯。

光洁的西洋柚木梳妆台上铺排开几只敞开的皮箱,

意儿:蕾丝胸衣、玻璃***、精装的英文册子、几个贴着漂亮外国女人头像印花的扁铁盒子。

浓郁的香膏气息在暖黄的灯光里缓缓弥漫,交织着一种从未浸染过这间老式闺房的现代气味。

玉澜拣出几件旧衣物,大多是半新不旧的开司米毛衣、细格纹的羊毛半裙。

她拎起一件鹅黄的洋装裙,

放在已经换上干净细布白衫的莉莉身前比了比:“这件颜色太鲜亮了些,我穿不合宜了。

往后跟着我,总不能还是旧样子。”她的手指灵巧地将莉莉的粗辫子解开,

轻柔地拢了拢那浓密却稍显枯黄的头发,眼中笑意温煦,“还有,

”她拿起桌上那本翻开的厚厚英文辞典,“闲下来我教你认几个新词儿,不识字可不成。

”莉莉僵直地站着,那件鹅黄衣料轻柔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衫传来,带着玉澜指间残留的凉意。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自己被黄色衬映,感觉自己的轮廓似乎微妙地舒展开来。

她听得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跳在加速,怦、怦、怦,有力地撞击着肋骨,

几乎要盖过楼下隐隐传来的厨房碗碟碰撞声。那本书页的触感沉重冰冷,

却在她心口烫出一个新鲜的烙印。日子如水般流过,

庭院墙角几株冬青常绿的叶子在冬日里也沉默着。

午后阳光慵懒地斜照在堂屋那张笨重的红木八仙桌上。玉澜摊开着厚厚的账簿,

手指蘸着朱砂墨,一行行仔细勾点。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家里的几家当铺银楼,

总得有人先担起来。西洋簿记法虽好,终究得慢慢融汇这老铺子里盘根错节的脉络。

她鼻尖萦绕着一股清甜的气息,是新出炉的江南点心。抬起头,

正看到莉莉端着个雕花小碟子进来。莉莉小心地将碟子放在桌角,不发出一点声响。

玉澜的眼神柔和了些许,

瞥见莉莉身上那件藕荷色的羊毛开衫——是前几日刚给她的另一件旧衣——尺寸仍嫌略大,

颜色也略沉闷,衬得她眉宇间那份怯怯的气息更重了。“刚去铺子里盘过一盘,

”玉澜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些难掩的困惑,“城东那家‘广源’,

上个月账目看着总觉得有些模糊,细项不大清楚。”她推开账簿,

捏起碟子里一枚撒了糖霜的松糕,指尖捻了一点点碎屑,并没有送入口,

“你隔日替我去寻王掌柜问问具体。王掌柜在铺子里几十年了,该是清楚的。

”莉莉垂着眼帘,手还搁在碟子边上,指关节捏得微微泛白。“小姐放心,明日我就去。

”她的声音细弱,如同初结的冰面,平滑之下总透着那么点难以捕捉的紧绷感。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玉澜搁在桌角的那个丝绒首饰匣子——匣子并未上锁,

露出一角温润的光泽。那是小姐从不离身的红玛瑙镯子,老坑的料子,艳得如凝固的血,

衬着墨绿丝绒,像在幽暗里跳动着的一小团火焰。第二天天气阴沉,铅灰的云层压得很低。

午后玉澜在书房理着几封外文商函,心头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她起身,

想给自己泡杯咖啡提神。穿过静悄悄的楼道,

经过莉莉那间紧挨着小储物间、仅有一窗一床一桌的逼仄小屋时,门虚掩着。

她无意识地顿了一秒,目光透过门缝扫了过去。屋子里光线很暗。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门,

立在墙边一方模糊的水银斑驳的破镜子前。

她竟然穿着一件玉澜新置不久、一次都未正式上过身的晚樱色丝绒睡袍!

那睡袍本是极修身雅致的款,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肩线掉下去一大截,

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堆出一道道凌乱的褶痕。滑稽,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的戏码。

更让玉澜浑身血液似要凝固的,是镜中映出的那张脸。那张素来低眉顺目的脸,

此刻极力地挺直着颈项,下颚紧绷地抬高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嘴角生硬地向上牵拉着,

试图模仿一种主人式的、从容矜持的微笑。甚至,

她用一种刻意放缓、压低、捏着几分洋腔的调子,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几个短句。那声音里是玉澜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腔调,

被这狭小昏暗的空间扭曲放大,竟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黏腻感。

睛里流露出的、与这笨拙的模仿形成残酷反差的东西——一股炽热到近乎燃烧的痴迷和执拗,

一种不顾一切也要将水中月捞起的、令人心悸的疯狂。空气陡然凝滞。

玉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瞬间升腾至头顶。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穿透那凝固的黑暗,

平静得如同落在湖面的雪:“这衣裳,”她的语调平缓,没有丝毫惊怒,

却像一根无形的冰针,精准地刺破了这昏暗房间里膨胀的虚假泡影,“不合身。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穿透门缝,

利刃般钉在镜子里那双因惊骇而骤然瞪大、瞬间爬满慌乱与绝望的眼睛上:“人也是。

”门内死寂。几秒之后,传来“噗”的一声轻响。镜子里那个僵立的身影猛地矮了下去,

仓惶地褪下那件滑腻的丝绒睡袍,手忙脚乱地往床边一个陈旧掉漆的木箱子里塞。

樱色的一角,徒劳地露出箱盖,像一道无法遮掩的、狼狈的伤口。玉澜没再停留。

她转身离去,咖啡暂时是不想喝了。身后那扇小小的门,在她走出几步后,

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从里面关严了。咔哒一声轻响,

仿佛落下了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尊严。玉澜在书房窗边坐了许久,

看着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枇杷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着。她没去追问睡袍的事,

亦没有斥责,只是心,像沉入了江底的石头,无声地压上一重暗冷的阴翳。几天后,

那重压变成了现实的利斧,猝然劈下。玉澜的怀疑终归化作了凌厉的行动。她不再仅凭直觉,

而是动用了从未在家中使用过的人事权柄和西洋核查方法。

几处铺面核心账册被不动声色地封存,几个跟随她父亲多年的可信老账房被紧急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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