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银针刺破暮色,沈雨的轿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挡风玻璃上的水流仍像融化的蜡油般肆意蔓延,将窗外的墨绿色山林晕染成模糊的色块。车载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电流声突然掐断,只剩下引擎沉重的喘息,随后是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音 —— 车子猛地顿挫,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半米才停稳。
沈雨攥着方向盘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立刻灌满了潮湿的泥土腥气。半年来第一次踏上回乡的路,就遇上这种事。手机信号格在屏幕右上角闪了两下,彻底隐没在灰色里。她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冰冷的雨丝瞬间砸在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后备箱里的应急灯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微弱,照见瘪下去的右后轮胎,轮毂上还沾着几片带刺的铁蒺藜。
“真是好兆头。” 她低声自嘲,从后备箱翻出黑伞和随身背包。律师函里附的地图显示,距离青石镇还有两公里。沈雨抬头望了眼浓如墨汁的夜空,雨幕中隐约可见山坳里散落的灯火,像漂浮在水面的鬼火。
黑伞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沈雨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往前走,每一步都陷进泥泞的土路。雨水顺着伞沿灌进衣领,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想起童年时被锁在阁楼的寒夜。母亲总是说山里的湿气会钻进骨头,可此刻她更怕的是那些藏在雨幕里的东西。
镇口的石牌坊在暴雨中显出狰狞的轮廓,“青石镇” 三个褪色的鎏金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像淌着血泪的眼睛。沈雨刚走到牌坊下,就听见沉闷的锣鼓声从前方传来。昏黄的路灯下,一队人影正缓缓移动,白色的孝幡在风雨中扭曲翻卷。
送葬队伍。
八个披麻戴孝的汉子抬着蒙着白布的担架,步伐踉跄地走在泥泞里。沈雨下意识地往牌坊柱后躲,却还是被走在最前面的老者发现。老者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引魂幡差点脱手。
队伍瞬间停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眼神里没有寻常的同情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怨毒的惊恐,像在看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沈雨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着伞柄的手沁出冷汗。她认出其中几个是镇上的老住户,小时候还常给她塞糖果,可此刻他们的脸在雨夜里显得陌生而僵硬。
“是沈家丫头?” 有人低声议论,声音被雨声撕碎,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沈雨耳朵。
“造孽啊,这时候回来……”
担架从她身边经过时,沈雨瞥见白布下凸起的轮廓异常瘦小,不像是成年人的体型。一股寒意顺着后颈爬上来,她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溅满泥浆的鞋尖。直到送葬队伍的锣鼓声消失在雨幕深处,她才敢抬起头,却发现杂货店的卷帘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昏黄的灯光漏出来,照亮王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沈家姑娘,进来避避雨。” 王婆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沈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伞走进店里。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霉变的味道,货架上的商品蒙着厚厚的灰尘,像是很久没人光顾。王婆从柜台下摸出个红布包,塞到她手里:“这是护身符,老庙里求来的。拿着,那宅子…… 早该烧了。”
红布包里的东西硬邦邦的,像是块桃木。沈雨捏着护身符,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王婆,刚才送葬的是……”
“李家的小孙女,前天在老宅附近玩,掉进水塘淹死了。” 王婆往门外瞥了眼,压低声音,“镇上都说,是老宅里的东西出来找替身了。你妈半年前坠楼,不也是在那宅子?”
沈雨的心脏猛地一缩。母亲的死被警方认定为意外,可她总觉得不对劲。母亲退休后执意搬回老宅,死前一周还在电话里说发现了家族的秘密,语气里满是兴奋,绝不像会***的样子。
“我妈是意外。” 沈雨攥紧背包带,声音有些发颤。
王婆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踏入深渊的人。沈雨匆匆道谢,抓起伞冲进雨里,护身符被她塞进牛仔裤口袋,硌得皮肤生疼。
老宅的朱漆大门在风雨中微微晃动,铜环上的绿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沈雨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 “吱呀” 声,惊得屋檐下的几只蝙蝠扑棱棱飞起。庭院里的杂草已经长到半人高,石板路上布满青苔,踩上去湿滑难行。正房的窗户黑洞洞的,像巨大的眼眶,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扫过布满蛛网的门楣,照亮 “镜心堂” 三个褪色的匾额。这是沈家世代居住的老宅,始建于民国,母亲说这里的每块砖都浸着家族的历史。可在沈雨记忆里,这里只有阁楼的黑暗和母亲锁门时的背影 —— 十岁那年,她被关在摆满铜镜的阁楼整整三天,母亲说那是为了 “净化血脉”。
客厅里积着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雨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的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她用手电筒照向四周,红木家具的雕花上爬满蛛网,墙上的老照片被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照片里穿旗袍的女人面容难辨,却让她莫名觉得熟悉。
“妈?” 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变成细碎的呜咽。
沈雨深吸一口气,走到母亲生前住的卧室。门一推开,浓郁的樟木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腥气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梳妆台上摆着母亲常用的白玉梳,梳齿间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发丝。旁边的红木镜柜紧闭着,黄铜合页上的绿锈蹭在指尖,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整齐地叠着母亲的手帕,压在最下面的是本深蓝色封皮的日记。沈雨的心跳开始加速,她记得母亲有记日记的习惯,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线索。日记从今年开春记起,前面的内容大多是日常琐事,直到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
“镜柜后面的暗格…… 找到了民国二十三年的报纸……”
“林教授的研究有问题,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容器……”
“雨儿,对不起,当年把你锁起来是为了保护你……”
日记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被人硬生生撕掉,边缘还留着参差不齐的纸茬。沈雨的手指抚过残缺的纸页,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是谁撕了日记?母亲发现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窗外的雷声轰然炸响,房间里的光线骤然变暗。沈雨抬头看向梳妆台的铜镜,镜面蒙着层灰,却清晰地映出她苍白的脸。就在这时,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身后,站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长发披散在肩头,正缓缓抬起头。
沈雨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她颤抖着转过头,铜镜里只有她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难道是太累出现了幻觉?沈雨拿起铜镜仔细擦拭,镜面渐渐变得光洁,能清晰地照出墙上的老照片。她盯着照片里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发现对方的眉眼和自己惊人地相似。
“啪嗒。”
楼上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在木地板上。沈雨握紧手里的铜镜,心跳如擂鼓。这栋老宅除了她应该没有别人,律师说母亲死后这里就一直锁着。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抓起手电筒,一步步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楼梯的木板在脚下发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鼓点上。二楼的走廊比楼下更暗,墙壁上渗出深色的水痕,蜿蜒如蛇。沈雨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一间间房门,最后停在走廊尽头的阁楼门前 —— 那扇她童年噩梦开始的门,此刻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来的时候明明检查过,所有房间都是锁着的。
沈雨推开门,阁楼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墙角堆着几个旧木箱,蛛网覆盖的架子上摆着十几面大小不一的铜镜,镜面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正中央的木桌上,放着面半人高的穿衣镜,镜框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已经发黑。
镜子里映出阁楼的景象,却没有她的身影。
沈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后退一步,镜子里依然空空如也。就在这时,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镜中缓缓成形,穿月白色旗袍,长发垂落,侧脸的轮廓在水波中若隐若现。
“谁?” 沈雨的声音在颤抖。
人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过头。当那张脸完全清晰时,沈雨倒吸一口凉气 —— 镜中人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只是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渊。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闪电照亮阁楼的瞬间,镜中人影消失了。沈雨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木箱,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她低头去看,发现是些泛黄的旧照片和书信,最上面那张照片里,年轻的母亲站在镜屋门口,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正是十岁的自己。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第七个容器,血脉纯正。”
沈雨捡起照片的手指剧烈颤抖,童年被锁在阁楼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 黑暗中,她听见母亲在门外哭泣,还听见镜子里传来细碎的梳头声。当时她以为是幻觉,现在想来,那声音如此真实。
楼下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巨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沈雨猛地回过神,握紧手电筒冲下楼,却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敞开的大门在风雨中摇摆,雨水灌进屋里,在地板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她走到门口,手电光束扫过庭院,突然照到石板路上的一串脚印。脚印从大门延伸到院墙,像是有人刚刚离开,泥水深处还残留着半个模糊的鞋印 —— 那是双绣着缠枝莲的布鞋,和照片里母亲年轻时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沈雨低头看向自己的脚,穿的是新买的运动鞋。她又摸向牛仔裤口袋,那个红布包还在,只是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的。打开一看,里面的桃木护身符已经裂开,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凝固的血。
雨还在下,老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沈雨转身看向梳妆台,那面铜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仿佛有双眼睛在镜中静静注视着她。她知道,从踏入这座老宅的那一刻起,有些被尘封的秘密,已经开始苏醒。而母亲死亡的真相,或许就藏在那些冰冷的镜面之后,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
阁楼的方向又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抚摸镜面。沈雨握紧了手里的日记残本,掌心的冷汗浸湿了深蓝色的封皮。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童年,她必须找出真相。
夜色渐深,暴雨裹挟着老宅的秘密,在寂静的山林里悄然蔓延。沈雨不知道的是,当她在镜中看见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时,这场跨越百年的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