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 年 8 月,立秋的那天,川北重镇广元开往省会成都的列车上,两个青年正演奏着抄写在烟盒纸上的乐曲。
一个拉手风琴,一个拉小提琴,他们年纪相仿,都 22 岁,个子不高,约莫 1 米 68,自嘲是“受了镇”的一代。
拉手风琴的叫严鹏和,圆脸,大眼,一对大耳分外醒目;拉小提琴的叫潘锡强,浓眉大眼,肩宽腰细,虎敦敦、黑黑的,握着琴弓的右手徐缓但有力,左手在小提琴指板上下滑动揉弦,像展翅的飞蝶,煞是好看。
在列车嘈杂的环境中,旅客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围了一个圈。
车开得很慢,是站站停的慢车,从车窗吹进的风不大,只把写乐谱的烟盒纸微微掀起跳动几下,在搪瓷茶杯的压制下又贴服在茶几上。
他们一开始就进入了想要音乐表达的境界,***从内心涌出,在稚嫩的脸庞上蔓延开来,头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在他们创作的音乐中,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同时,这股压力伴随着更巨大的悲怆,让周围的人喘不过气来。
那强大到令人颤栗的力量,仿佛束缚住了他们的灵魂,让人感到窒息。
激越的旋律有怀念,有呼喊,又有哭泣,一种悲从衷来的力量从他们演奏的身形散发而出。
琴声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钻入他们的耳膜,钻入他们的大脑深处。
不到三分钟,曲终。
众人呆立了好大一会儿,有人带头鼓掌。
车厢内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压住了车轮的铿锵。
有人说,难得听到这样的曲子了。
是呀,在八亿人只能听到八个样板戏的年代,这样的曲子是罕见的。
一个操哥(小流氓)在车厢的另一头大喊一声“扇盒盒儿啰!”
(“扇盒盒儿”在当年西川是“泡妞”的意思),他以为会博得大家的哄笑,可没有人理会。
潘锡强呆立了一会儿坐下,叹息一声:“唉,曰儿。”
然后摇摇头。
严鹏和拿起桌子上烟盒纸,眼睛盯着手写简谱,上面有《致母亲》的标题,下面一行还有两个英语单词:"To Mother"。
这是严鹏和有一次听到“曰儿”说他梦见了他的妈妈后创作的。
快一年了吧,他们叫这首曲子为《明天》,因为英语“Tomorrow”与“To Mother”发音接近。
这曲子是今天刚上车凭记忆写出来,没有纸,严鹏和想起挎包中一本随时可拿出来的一本英文书,是爷爷给他的。
里面有一张当做书签的烟盒纸,他把烟盒翻过来,乐谱就记在背面。
这首简单的两段体乐曲他俩以前也偷偷练过,但今天却不同以往,曲调中的哀伤,带着几分悲凉,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想到“曰儿”,这个可怜的娃儿,也是他们的兄弟。
特别是潘锡强还与他从初中起就同窗六年,加上现在一起在铁路上马角坝站区工作两年多的相处,感情更深。
想到他的父母真是狠心,抛下他一个七个月的婴儿就离开了大陆,真是太可怜了。
他从小又黑又瘦,好不容易长大,营养不良,个子也不高,满脸青涩的络腮胡,像他父亲。
多年遭到各种苦难与打击,可以说是很坚强了,但他总是笑呵呵的,经常说点冷笑话。
记得他在学校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唱歌跳舞,举着红旗带头走在前面,表演西川方言,还说“三句半”,他总是说最后半句,拿着一个饭盒当小锣,敲一下,嘣出两个三个字的尾句,让人捧腹大笑。
可是,他现在怎么会走这条路?
天下的父母啊,你们的作为,留给我们的劫难,好像通通都到来了。
严鹏和也叹一声,摇摇头说,“真是不应该呀!”
两人无言,收拾着乐器。
坐下后望着车窗外飘过的风景。
在这无言的间隙,严鹏和无意看到烟盒纸下面有一行毛笔写的小字:“贲园 - 民国 33 年春”。
他一下子将“贲”字认出来,这是易经的第 22 卦。
但贲园又是什么呢?
他猜不透。
青山绿水,从车窗外闪过。
这是宝成铁路风景最美的一段,正是罗妙真到东坝区间。
山峰奇峻,古树参天,铁道在山谷东边的山崖上穿隧道,跨桥梁。
西边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叫清水河。
两岸峡壁对峙,大中午太阳才照见河滩。
此时,太阳照到河面,满河的碎银随风跳动着,银光反射进入车厢,让昏暗的车厢忽明忽暗。
小河西岸的悬崖上还有一个山洞,从洞中流淌出一挂瀑布。
这是他们三人曾经探险钻过的溶洞,奇险无比。
就在这个洞里,“曰儿”曾经跌落在溶洞里的深崖下,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带去的强光手电筒也照不见他的身影。
严鹏和与潘锡强吓得半死,哭着喊“曰儿”的大名“张心健!
张心健!”
喊了半天才听到他微弱的回应。
“我摔昏了,听见你们叫我,我喊不出声来。”
“你不要动,免得跌得更深,看得见我们的电筒光不?”
“看见了。
下面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电筒甩出去了。”
严鹏和与潘锡强这才放下心来,问张心健有没有受伤,“我们会救你上来的!”
严鹏和与潘锡强大声说。
严鹏和跌跌撞撞下得山来,渡船过河到了养路工区,幸好,雷管理正好在工区,晚上才去他的危岩看守点当班。
雷管理听说有人跌进深渊,二话没有说,拿了电筒将一根长绳子扛在肩上就跟严鹏和来到洞内。
在雷管理的指导帮助下,严鹏和和潘锡强把绳子绑在石柱上,另一头丢下深渊。
雷管理检查了一下,抓住绳子就往下爬去。
不大的功夫,把张心健捆上,雷大吼一声,叫上面的严鹏和、潘锡强拉绳子。
这样,用了半个小时才合力救出张心健。
奇怪的是,严鹏和与潘锡强准备再把雷管理拉上来,但他没有用绳子,就首接站在严鹏和、潘锡强、张心健三人的后面了!
吓了大家一跳。
严鹏和、潘锡强包括张心健三人都觉得遇着神仙了。
(看官注意,雷管理的传奇故事容作者以后再讲)雷管理因为要值班先出了山洞,临走说:“我看他也没有伤着骨头,好好扶着他慢慢下山,今天工区我值危岩看守班。
先走一步。”
感激的话都没有跟他说,他一挥手,就下山了。
大家坐下喘气匀尽了,觉得一阵后怕。
这时,张心健就给严鹏和、潘锡强讲,在下面他以为要死了,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母亲牵着他的手,在一个花园里练习走路。
迎面来了一个大胡子。
严鹏和与潘锡强异口同声地说:“那肯定是你的爸呀!”
是的,他的父亲——张大千。
一个享誉世界的大画家。
“曰儿”是当年同学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一开腔就是:子曰什么什么。
后来同学们就叫他“曰儿”。
他真名叫张心健,是张大千离开大陆留下的最小一个儿子。
当时只有七个月,亲生父母就像寄包裹一样抛下了他离开,他们在巴西过着逍遥的日子,而他被寄托给张大千的裱画师钟师傅家,养到三岁。
后来留给裱画师的钱用完了,裱画的生意也不景气,实在养不起了,就送到同样被张大千抛下的大妈家。
在大妈家由大妈和姐姐张心庆一起抚养。
大妈靠踩缝纫机挣点钱,姐姐刚刚考上海音乐学院,只好不去了,在一个小学里当音乐老师。
首到他长到初中毕业,后来进入农业职业学校。
在山洞里张心健给这两个多年的好友谈起了他的身世。
他母亲其实是另一个姐姐张心瑞的同学。
比他父亲小 32 岁。
是跟姐姐到家里来耍被张大千看上了。
母亲也非要跟张大千学画,后来跟他父亲学习绘画有了感情,在一起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他的姐姐。
他父亲跟家里的其他三个老婆摊牌,大闹一场,她们只好让他父亲娶了他母亲。
1949 年 4 月生了他。
他亲姐姐同样被父母抛下,寄到不知姓啥的人家,但不到三岁就死了。
1949 年底,成都尚未解放。
但时局紧张,他父亲决定离开大陆,最后只搞到两张机票,丢下一大家人与他的妈妈和二妈生的小女儿离开大陆。
二十多年思念母亲的苦让他边述说边流泪。
严鹏和和潘锡强不知怎么安慰“曰儿”,严鹏和只好说:“你的父母都没有被专政嘛,我们的父母现在都还在牛棚。”
潘锡强说:“大哥不说二哥,大家都同病相怜。”
严鹏和、潘锡强也述说了自己父辈的情况。
潘锡强的爷爷是潘文华,西川军阀。
严鹏和的爷爷在中美合作所当过翻译。
读过小说《红岩》的人都知道中美合作所与军统的关系。
都是现在不敢提及的家庭出身,也是压在他们心头的巨石。
严鹏和当即提议:“这些事千万不能跟其他人讲。
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保密。”
于是张心健、严鹏和、潘锡强三人指天起誓,不跟其他人说这些各自的秘密。
“哪个龟儿子把这些事跟其他人讲!”
张心健一把拉住严鹏和、潘锡强二人的手,把他们拖往自己的怀中,一下子抱住。
“我们结拜兄弟吧!”
张心健激动地说。
严鹏和、潘锡强二人不知所措,但回过神来,紧紧地把张心健抱住。
三人对着山洞里的佛像形的钟乳石,一起跪下,严鹏和领着大家朗声颂道:“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下一句还没有说出口,严鹏和发现不对头,下一句是说死,不能死,虽然命运不济,但也要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
于是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话。
只好逼出“但求永远开心不用死!”。
三人匍匐在钟乳石前,各自心事沉甸甸。
誓言未必能抗衡命运,但此刻,他们相信自己能在混乱的尘世找到彼此。
潘锡强大半年严鹏和,又大张心健 3 个月,因此潘锡强是老大,张心健是老二,严鹏和是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