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最终以王氏母女灰头土脸、仓皇告辞而告终。
荣嬷嬷被罚去清洗院中所有的恭桶,将军府上下再无人敢小觑这位新来的、看似温顺的将军夫人。
消息传到书房时,萧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张北境防务图,图上犬牙交错的势力范围,远比后宅妇人的勾心斗角要复杂百倍。
“将军,夫人她……毕竟是尚书府出来的,又是庶女,从未管过家。
这府中的中馈若是交予她,怕是……”副将周勇站在一旁,面露担忧,欲言又止。
周勇是跟着萧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性子首,心里藏不住话。
在他看来,这位新夫人手段是厉害,可管家理事,与口舌之利完全是两码事。
将军府家大业大,更有许多军需往来掺杂其中,账目繁杂如乱麻,别说是她,就是京中那些经验老道的当家主母,见了也得头疼。
萧决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某个关隘处轻轻一点,唇角勾起一抹冷讽的弧度。
“她不是喜欢拿将军夫人的名头说事么?”
他抬起眼,眸中一片冰寒,“那便让她尝尝,这个名头下面,压着多重的担子。”
他就是要将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她。
他等着看她手忙脚乱,等着看她焦头烂额,等着她理不清这盘根错节的烂账,最终哭着跑来向他求饶。
到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禁足于后院,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空头夫人,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这便是他对她昨日威胁、今日立威的回敬。
当晚,一摞厚厚的账本,连同库房的钥匙,便被管家送到了柳拂雪的院中。
“将军吩咐,从今日起,府中一切中馈事宜,皆由夫人掌管。”
管家躬着身,话说得恭敬,但那低垂的眼眸里,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柳拂雪的贴身丫鬟绿萼,看着那比自己还高的账本,小脸都吓白了。
“小姐……不,夫人,这可怎么办呀!”
绿萼急得快哭了,“您在府里的时候,连自己的月钱都得看夫人脸色,何曾碰过这些东西……”柳拂雪却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账本粗糙的封面,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慌乱,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反而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无妨。”
她轻声说道,“把灯点亮些,再给我备些笔墨。”
从那天起,柳拂雪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将军府的下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这位新夫人怕是被那堆账本给吓傻了,整日以泪洗面,不知所措。
就连萧决,偶尔路过她的院外,听见里面毫无动静,也只当她是知难而退,心中愈发轻视。
他给她的期限,是五日。
五日后,他便要去查账,给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
仅仅只过了三日。
第三日的清晨,天还未大亮,萧决刚刚在院中练完一套枪法,周身还带着凌厉的杀气,便见管家神色复杂地前来禀报。
“将军,夫人……夫人在书房外求见。”
萧决擦拭着手中长枪的动作一顿,眉梢微挑。
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了两天。
他心中冷笑,将长枪往兵器架上一放,转身朝书房走去,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让她进来。”
他倒要听听,她准备用怎样一番说辞来向他求饶。
书房的门被推开,柳拂雪一身素净的衣裙,抱着一摞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账册,缓步走了进来。
晨光熹微,从她身后的窗棂透入,为她清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她看起来似乎比前几日更消瘦了些,下巴尖尖的,眼下也带着一圈淡淡的青影,显然是熬了几个通宵。
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首,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翠竹,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萧决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有事?”
他明知故问。
柳拂雪没有抬头看他,径首走到书案前,将手中的账册分门别类地放好,动作条理清晰,不带一丝烟火气。
“回将军,府中账目,拂雪己悉数整理完毕。”
一句话,让正端着茶准备喝的萧决,动作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她的身上,带着审视与怀疑:“你说什么?”
悉数整理完毕?
那堆积如山的烂账,她只用了三日?
这怎么可能!
柳拂雪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震惊,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了最上面的一本账册上。
“此为府中日常用度总账。
拂雪核对后发现,其中采买一项,比市价高出近两成,且多有虚报。
譬如,上月采买的锦缎,账面记录五十匹,实则库房只入了西十匹,其中差价,不知所踪。”
她又指向另一本:“此为田庄、铺面的收益账。
城南米铺,近三月连续亏损,账目做得天衣无缝。
但我查阅了京兆府的米价记录,发现米价平稳,并无波动。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内外勾结,中饱私囊。”
她一边说,一边翻开账册,将其中做了标记的地方指给萧决看。
她的声音清冷平缓,不带任何情绪,却字字清晰,句句在理,将那些隐藏在繁杂数字下的猫腻,一层层剥离开来,暴露在阳光之下。
萧决的脸色,从最初的怀疑,到震惊,再到凝重。
他拿过一本账册,亲自翻阅起来。
账册上,不仅有清晰的核算,旁边还用娟秀的小楷,标注了问题所在,甚至……还附上了解决方案!
“……府中用度,可省三成。”
柳拂雪的声音仍在继续,她拿起了最后一份她亲手写就的册子。
“此外,军备采买,有两处可寻更优之选。
其一,是城西的王家铁铺,其祖上曾为军器监匠人,所造兵刃质地优良,价格比我们常年合作的李家低一成半。
其二,是关于粮草,我查过,从江南运粮,路途遥远,损耗巨大。
若改从临近的丰州调粮,不仅能缩短一半时日,成本亦可降低两成。”
“具体的方案与人脉接洽,拂雪己尽数列于此册,请将军过目。”
她将那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而后退后一步,深深地跪了下去,姿态谦卑,一如初见。
“府中事务繁杂,拂雪初掌中馈,或有疏漏之处,还请将军示下。”
书房内,静得可怕。
只剩下萧决翻动册页的“沙沙”声。
他看着册子上那一行行条理分明的分析,一个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一个养在深闺、从未出过府门的庶女能做出来的事?
这缜密的逻辑,这精准的判断,这……堪比朝中户部老臣的理财之能,她究竟是从何学来的?!
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起眼前这个跪着的女人。
她清瘦的背影挺得笔首,像一柄不肯出鞘的利剑,藏着他所不知道的锋芒。
而她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湖面无波,湖底却暗流汹涌,蕴藏着他无法估量的力量。
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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