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晨,陈守义是被后院的鸡叫吵醒的。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窗外己经亮透,李秀兰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镜子里映出她鬓边那朵干石榴花,颜色比昨天暗了些。
“醒了?”
李秀兰回头看他,手里的桃木簪子正往发髻里插,“我把玉米热好了,念国早就起来了,蹲在门口看蚂蚁呢。”
陈守义应了声,起身穿上蓝布短褂。
刚走到外屋,就看见陈念国蹲在门槛边,手里捏着个新的糖瓜,正一点一点掰碎了喂蚂蚁。
阳光落在他后脑勺的发旋上,软乎乎的,像团小绒球。
“吃饭了,别喂了。”
陈守义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陈念国“哦”了一声,却没起身,反而抬头问:“爹,蚂蚁会不会也怕日本人啊?
昨天我看见日本兵踢翻了王奶奶的菜篮子,蚂蚁要是被他们踩了,是不是也会跑?”
陈守义的手顿在半空。
他没想到儿子会问这个——在念国眼里,日本兵大概和巷口那只凶巴巴的大黄狗一样,是会欺负人的“坏人”,可他没法跟十岁的孩子说,那些“坏人”要抢的不是菜篮子,是他们的家。
“日本人不敢随便欺负人。”
陈守义蹲下来,把儿子手里的糖瓜拿过来,掰了一块塞进他嘴里,“快吃,甜的,吃完爹带你去铺子。”
糖瓜的甜混着麦芽香,在嘴里化开。
陈念国眯起眼睛笑了,刚才的问题像是被甜味冲没了,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跑:“娘,我要吃玉米!”
看着儿子的背影,陈守义轻轻叹了口气。
他起身往铺子里走,刚推开铺门,就看见张寡妇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布包,脸色不太好。
“守义,你可算起来了。”
张寡妇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声音压得低,“我那座钟修好了吗?
昨天夜里,我听见巷口有枪响,心里发慌,想看看钟点都不行。”
陈守义赶紧把昨天修好的座钟从柜台里拿出来:“早修好了,走时准得很。”
他顿了顿,又问,“昨晚的枪响?
我没听见啊,是不是炮仗声?”
“不是炮仗!”
张寡妇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慌,“我起来关窗户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有几个日本兵扛着枪往北大营方向跑,枪响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听着吓人。”
陈守义的心又沉了沉。
他想起昨天赵老栓说的“清城”,又想起李站长提的演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钟的木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
“可能是演习吧,别多想。”
他把座钟递给张寡妇,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你要是怕,晚上就把门窗闩紧,有事儿就喊我。”
张寡妇接过座钟,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走,反而往铺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昨天东市的王记粮铺被日本兵查了,说是藏了‘反满’的东西,粮铺老板被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守义,你这铺子是修钟表的,可得当心点,别惹上麻烦。”
说完,张寡妇拎着座钟匆匆走了。
铺子里静下来,陈守义站在柜台后,看着窗外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拿起块抹布,擦着柜台上的玻璃,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把玻璃上的倒影擦得模糊——那倒影里,是他自己皱着眉的脸,还有远处慢慢走过来的两个日本兵。
“爹!
日本兵!”
陈念国拿着半个玉米跑出来,刚喊了一声,就被李秀兰捂住了嘴。
李秀兰从里屋出来,脸色发白,却还是强装镇定,拉着念国往屋里走:“念国,跟娘去后院喂鸡,别在这儿闹。”
陈守义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那两个日本兵穿着黄军装,扛着枪,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踩在人的心上。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日本兵走到铺门口,指着柜台里的钟表,用生硬的中文说:“这些,都要登记!”
“登记?”
陈守义愣了一下,“太君,登记什么?”
“登记所有者!”
另一个矮个子日本兵不耐烦地挥手,“皇军要‘保护’百姓财产,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要登记在册!”
陈守义心里清楚,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摸底——看看谁家有值钱东西,方便以后抢掠。
可他不敢反抗,只能点头:“好,好,我这就登记。”
他拿出纸笔,刚要写,高个子日本兵突然伸手,从柜台里拿起那块李站长的银壳怀表,翻来覆去地看,眼里闪着光:“这个,好东西!”
“太君,这不是我的,是客人放在这儿修的。”
陈守义赶紧解释,心里捏着把汗。
“客人?”
矮个子日本兵冷笑一声,“什么客人?
是不是‘反满’分子?”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赵老栓的大嗓门:“太君!
太君!
我是来登记的!”
赵老栓拉着板车跑过来,车上放着他那把祖传的猎枪——枪身用黑布包着,却还是能看出轮廓。
他跑到日本兵面前,把猎枪从车上拿下来,递过去:“太君,这是我的猎枪,登记!
我听话,我登记!”
两个日本兵的注意力立刻被猎枪吸引了。
高个子日本兵放下怀表,接过猎枪,掂量了一下,用中文说:“你的,良民!”
赵老栓陪着笑,偷偷给陈守义使了个眼色。
陈守义心里一暖,知道赵老栓是故意来解围的——他哪会主动把猎枪交出去,分明是怕自己被日本兵刁难。
等日本兵拿着猎枪走了,赵老栓才松了口气,走到陈守义身边,压低声音说:“我看这俩孙子是冲着你的怀表来的,以后贵重东西别放在明面上,藏严实点。”
“谢了,老栓。”
陈守义感激地说,“刚才真是多亏了你。”
“谢什么,都是街坊。”
赵老栓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得赶紧去把猎枪赎回来——那是我爹传下来的,不能丢。
你也当心点,我总觉得,这几天要出大事。”
赵老栓走后,陈守义赶紧把那块银壳怀表放进柜台下的暗格里。
李秀兰拉着念国从后院出来,脸色还是没缓过来:“刚才吓死我了,那日本兵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陈念国躲在李秀兰身后,探出头来,小声说:“娘,赵爷爷为什么要把枪给他们?
那不是赵爷爷最宝贝的东西吗?”
李秀兰摸了摸儿子的头,没说话。
陈守义看着儿子懵懂的眼睛,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想保护儿子,想保护这个家,想让日子像钟表一样稳下去,可在这些拿着枪的日本人面前,他手里的镊子和螺丝刀,显得那么没用。
那天下午,李站长来取怀表。
陈守义把怀表从暗格里拿出来,递给他的时候,忍不住问:“李站长,最近城里不太平,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李站长接过怀表,往铺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说:“守义,你是实在人,我跟你透个底——日军在北大营周围布了不少兵,听说今晚要有动作,你晚上关好门窗,别出来。”
陈守义的心脏猛地一跳:“动作?
什么动作?”
李站长没再细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说完,匆匆走了。
晚饭的时候,铺子里格外安静。
念国吃了两口玉米,就放下筷子,说:“爹,娘,我有点怕,今天的日本兵好凶。”
李秀兰把碗里的鸡蛋夹给念国:“不怕,有爹和娘在呢。”
陈守义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粥。
他想起李站长的话,想起赵老栓的猎枪,想起张寡妇说的枪响,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往上涌。
夜里,陈守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李秀兰己经睡着了,呼吸很轻。
他悄悄起身,走到铺子里,打开柜台下的暗格,看着那块银壳怀表。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怀表上,泛着冷光。
他拿起怀表,凑到耳边听。
滴答、滴答,走时依旧很准。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像这怀表一样,能稳下去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不是炮仗,不是枪声,是像山崩一样的声音,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从北大营方向,朝着小西门这边,越来越近。
陈守义的手一抖,怀表差点掉在地上。
他赶紧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巷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远处的天空被火光映红,隐约能听见人们的尖叫和装甲车的轰鸣声。
“守义!
怎么了?”
李秀兰被惊醒,跑出来抓住他的胳膊。
陈守义回头,看见妻子惊恐的眼神,还有跟在后面的念国,小脸上满是害怕。
他深吸一口气,把怀表塞进暗格,关上柜门,然后紧紧抱住妻子和儿子:“别怕,有我在。”
可他自己的声音,却在发抖。
他知道,李站长说的“动作”,来了。
沈阳城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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