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催促声像锤子一样敲在陆子谦的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神里那份属于上海滩陆小开的精明锐利压下去,重新换上那副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带着几分怯懦和茫然的模样,这才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
前面一个约莫五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胳膊上套着一个红底黄字的“街道执勤”袖标,面色严肃,眉头紧锁,是典型的基层干部形象。
后面跟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态度略显恭敬,显然是跟班。
“怎么才开门?
在家干什么呢?”
年长的干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陆子谦的脸,又试图往他身后屋里瞟。
陆子谦下意识地微微弓背,让姿态显得更顺从,用带着点刚醒来的沙哑腔调回答:“王……王主任?
对不住,刚起来,头还有点晕乎。”
他记得母亲出门前提及过街道王主任可能会来,此刻正好对上号。
王主任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却己迈了进来,目光在狭小的屋内逡巡。
“街道按上级指示,核查辖区内闲置、流动人口情况。
陆子谦,你毕业也快一年了吧?
工作还没着落,天天在家待着,这算怎么回事?”
他说话间,视线落在了窗台那几个空火柴盒和那张半市斤的北京粮票上,眼神微微一顿。
陆子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是低着头,搓着手,扮演着一个待业青年应有的窘迫:“是,是……正在找机会,也想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减轻负担?”
王主任转过身,重新看向他,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说教的意味,“光靠想不行,得行动!
你看看隔壁院的建军,人家怎么就能进运输队?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别总想着一步登天!”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道,“你妈糊火柴盒辛苦,家里粮票还够吃吗?
我刚看你窗台那儿,好像有张外地粮票?”
话题果然引到了粮票上!
陆子谦心脏微缩,脑子飞快转动。
他不能表现出对这张粮票的过分在意,也不能显得完全无知。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让王主任您费心了。
粮票……还行,我妈精打细算着。
窗台那张是……是之前一个远房亲戚来,落下的,就半斤,北京的,在咱这儿也用不了,我妈说留着当个玩意儿。”
他故意将粮票说成“玩意儿”,贬低其价值,试图打消对方的疑虑。
同时,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刚刚因震惊而失手碰倒的搪瓷缸扶起来,动作略显笨拙,符合一个刚摔坏脑子的青年形象。
王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眼前的青年眼神清澈(是陆子谦努力伪装出来的),态度老实,除了脸色苍白点,和以前那个闷葫芦没什么两样。
“嗯,用不了就早点处理掉,别惹麻烦。”
王主任最终移开了目光,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现在社会上有些不法分子,就倒腾这些票证,扰乱市场秩序,这叫‘投机倒把’,是犯罪!
你年轻,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王主任提醒。”
陆子谦连连点头,心里却翻起了巨浪。
投机倒把!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某个闸门。
在他那个年代,这叫“跑单帮”、“做掮客”,虽然风险不小,但也是条活财路。
看来,时代变了,玩法变了,但本质没变——有需求,就有交易。
王主任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家里最近有没有来生人,周围邻居有没有异常等,陆子谦都凭借机智和观察,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最后,王主任在年轻人的本子上划了几笔,算是完成了这家的核查。
“行了,你好好休息,早点把工作落实了,别让你父母操心。”
王主任留下一句不痛不痒的嘱咐,带着年轻人转身离开了。
门“哐当”一声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陆子谦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无论在哪个时代,都需要十二分的小心。
刚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平常,实则耗尽了他刚复苏不久的心力。
危机暂时解除,但他的心却无法平静。
王主任那句“投机倒把”和“扰乱市场秩序”,非但没有吓住他,反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官方明令禁止,恰恰说明这背后存在着巨大的需求和利润空间!
他的目光再次炽热地投向窗台那张小小的、方形的纸片。
粮票!
计划经济的产物,地域限制……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太大了!
他那个年代,各地军阀发行的货币都不一样,兑换之间有差价,就有银元贩子生存的土壤。
这粮票,不就是这个时代的“地方货币”吗?
北京的半斤粮票在东北没用,但若是在北京呢?
若是有人需要呢?
这里面的信息差,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民币!
一股久违的、属于猎手的兴奋感开始在他血管里流淌。
绝望和迷茫被这个发现瞬间冲淡。
时代是变了,他熟悉的世界不在了,但人性没变,商业的底层逻辑也没变!
他快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半市斤的北京粮票,仿佛在拈起一枚金元宝。
粗糙的纸张,简单的印刷,此刻在他眼中却熠熠生辉。
他开始在记忆中疯狂搜索。
这具身体的原主似乎性格内向,朋友不多,但有一个叫“猛子”的邻居发小,好像整天在社会上晃荡,门路活络……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正在他心潮澎湃,规划着如何利用这张小小的粮票作为撬动新人生的第一块基石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哼歌声,是妹妹陆小芸回来了。
陆子谦迅速将粮票揣进裤兜,脸上恢复了平静。
“哥!
你看我买了什么?”
陆小芸像只快乐的麻雀蹦了进来,手里举着两根红果冰棍,“妈给我的零花钱,我请你吃!”
看着妹妹灿烂无邪的笑容,和那两根冒着丝丝凉气的、简陋的冰棍,陆子谦心中那股创业的烈火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暖的溪流。
他接过冰棍,咬了一口,冰凉的、带着香精味的甜意在口中化开。
这个家很穷,这个时代很陌生,但这里有关心他的家人,有最简单的温暖。
他不仅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也要让这个家,让眼前这个叫他“哥”的小姑娘,过上好日子。
他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故作随意地问小芸:“小芸,你王奶奶家那个猛子哥,最近还在家闲着吗?”
陆小芸舔着冰棍,歪头想了想:“猛子哥?
好像吧,昨天还看见他在街口跟人唠嗑呢。
哥,你找他干啥?”
陆子谦笑了笑,眼神望向窗外灰扑扑的天空,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没什么,哥这整天闲着也闷得慌,想找他……唠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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