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浓得化不开的药汤灌下去，林秋风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院子里传来了文才气急败坏的嚷嚷声，间或夹杂着秋生那略带得意的调笑。
身体的酸痛感减轻不少，脑袋也不再那么昏沉。
林秋风撑着身子坐起，慢慢踱出房间。
院子里，秋生正提着一只空荡荡的木桶，对着满头大汗的文才指手画脚。
“文才，不是我说你，师父让你去镇口王屠夫那儿拉一桶猪血回来，你怎么磨蹭到现在？
你看你，洒了小半桶，回头拿什么给师父画符？”
文才顶着一张苦瓜脸，指着地上的水渍，委屈地辩解：“师兄，这怎么能怪我？
是你的米鸡乱跑，绊了我一脚！”
秋生闻言，立刻吹了声口哨。
一只羽毛油光水滑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角落里踱步出来，歪着脑袋，仿佛在为主人助威。
“胡说！
我的‘大将军’一向乖巧，怎么会绊你？
分明是你自己手脚不稳。”
秋生理首气壮地反驳，顺手从怀里摸出一把米，撒在地上喂鸡，“再说了，师父明明是让我们俩一起去，你怎么不等我就自己去了？”
“等你？
等你我得到猴年马月去！”
文才气得跳脚，“你一大早就溜出去，跑到镇上点心铺门口，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当谁不知道你看上人家老板的女儿了！”
被当面揭穿，秋生脸上却丝毫没有窘迫之色，反而得意洋洋地一挑眉：“懂什么？
我这是在观察民情，体察民生。
再说了，我给‘大将军’改善伙食，不也是为了让它精神头更足，将来好当报晓鸡王嘛！”
看着这对活宝斗嘴，林秋风倚在门框上，沉寂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吵闹，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这几日，名为养伤，实则是在适应和观察。
秋生的油滑与机灵，文才的憨厚与笨拙，都在这日常的打闹中展露无遗。
义庄的生活看似压抑沉闷，棺材、牌位、随处可见的符纸，无不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森。
可偏偏有了这两个活宝，硬是给这片肃杀之地添了几分啼笑皆非的生气。
林秋风没有上前劝解，只是默默走进院子，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被猪血弄脏的地面，又将散落一地的柴火重新码放整齐。
他的动作不快，却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整洁与秩序感。
正忙活着，一只肥硕的大公鸡踱到脚边，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
“你就是‘大将军’？”
林秋风轻声问了一句。
公鸡仿佛听懂了，高傲地啼叫了一声，蒲扇般的翅膀拍了拍。
不远处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秋生和文才都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这只被秋生惯坏了的公鸡，平日里除了主人谁也不理，甚至敢追着文才啄，今天居然对一个外人如此亲近。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九叔身穿一袭灰色长衫，手持罗盘，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院中一扫，先是落在脏了一半的木桶上，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随即又看到码放得如同豆腐块一般整齐的柴堆，和干净得不像话的地面。
最后，视线定格在那个沉默着做完一切，正低头与公鸡对视的“失忆”青年身上。
九叔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深思。
一个在乡野间投亲不遇、遭遇劫匪的普通青年，就算没失忆，身上也不该有这种井然的条理性和远超同龄人的沉稳。
这股气质，反倒更像是大户人家里受过严格管教的子弟。
夜色如墨，将义庄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白日的喧嚣褪去，只剩下风吹过屋檐，带起一阵阵如同呜咽般的轻响。
林秋风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又做噩梦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断断续续的噩梦就没停过。
梦境里没有逻辑，只有一幕幕令人毛骨悚然的碎片。
穿着清朝官服的身影，在黑暗中僵硬地跳跃，青面獠牙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惨白的女人脸庞毫无征兆地贴近，冰冷的鬼气几乎要透进骨髓。
还有那诡异的铃铛声，在空旷的山野间渐行渐近…… 这些恐怖的画面，如同诅咒一般烙印在脑海里，提醒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胸口憋闷得厉害，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
林秋风披上外衣，推开房门，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月光如水，洒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将地上的桌椅板凳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平添了几分诡谲。
一阵极轻微的、富有节奏的摩擦声，从院子角落的香案旁传来。
林秋风循声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月光下，一道身影背对着他，正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
是九叔。
他没有打坐，也没有看书，而是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极为专注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手中的墨斗。
那缠绕在墨斗上的红色丝线，在月色下泛着一股奇异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擦拭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庄重而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林秋风的脚步顿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脚底板首冲头顶。
白日里那个威严的、会为徒弟的琐事皱眉的师父形象，在这一刻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锋锐与神秘。
仿佛是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九叔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交汇。
没有惊讶，没有疑问，九叔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却又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夜幕，洞悉人心。
死一般的沉寂在院中蔓延。
半晌，九叔那沉稳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睡不着？”
他顿了顿，目光从林秋风那张略带惊魂未定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义庄深处那几排停放棺材的房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这地方，晚上阴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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