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队部回来,怀里揣着两个温热的烤红薯。
一个给外婆,一个给外公。
不对,一个半给外婆,半个给外公。
这样我妈还能吃半个。
刚踏进院门,就听见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温柔声音:"妈,秀英,我回来了。
"是我外公,张大路。
记忆里的外公慈祥地坐在院子里修补家具,外婆则常年唠叨强悍。
我以为是外婆的强势,压得外公喘不过气。
可眼前这个男人头发梳得整齐,穿着崭新的藏蓝色卡其布裤子,裤线笔挺。
和我记忆中的外公一点都不一样!
而我的秀英,我的外婆,正挺着肚子,费力地搓洗着他换下来的脏衣服。
外公甚至还给自己妈妈带了桃酥。
都没想到自己老婆吗?
恶毒婆婆接过桃酥,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就先数了数饼干的块数,随即皱眉:"就这么点?
"张大路脸上那点期待的光黯淡下去,讷讷道:"厂里这个月效益不好……"婆婆转头对秀英呵斥:"愣着干什么?
没见大路累了一天?
赶紧把裤子晾好做饭!
"张秀英低声应着,端起沉重的木盆。
这时,一个扎着大辫子的女人从院外经过。
"大路哥,这裤子精神吧?
我就说这布票花得值!
"张大路脸上瞬间堆起一个过于用力的笑:"值!
太值了!
还是妹子你有眼光!
"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可以夹苍蝇了。
那语气里的夸张,像极了想要引起注意的孩子。
虽然他现在二十几岁,正式适合花枝招展当孔雀的时候。
我理解。
但是,那布票是我外婆熬夜编竹筐换来的!
原来每一个强势的女人背后是一个软弱的丈夫。
"张、大、路。
"我一步步走过去。
别以为你是我外公,我就不敢扇你。
好吧,其实我真的不敢。
他愣住了:"你是?
"我是你孙子!
不对,我是你孙女!
但我不能说!
我死死盯着他。
我以前盯着自己不及格的成绩单都没有这么尽心。
你。
完。
蛋。
了。
"她怀着你的孩子,在给你当牛做马!
你的新裤子,是她熬了多少夜换来的!
你就穿着它去外面和别的女人不三不西的?
"恶毒婆婆立刻冲过来护在儿子身前,但她的维护更像是一种所有物被侵犯的恼怒。
她不爱儿子,这是我外公80岁的时候和我说的秘密,当时他生病了,我在病床上,他喊得是妈妈。
他问“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我哪里不如大哥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摸了摸他干瘪的手,像树木。
我当时想,碰到了你妈妈,我一定好好骂她。
机会就这么来了。
我和她开始了互骂。
她骂得很脏,但我是上过网的。
"哪里来的小贱蹄子!
敢在俺张家撒野!
俺儿子穿件新裤子怎么了?
轮得到你说三道西!
""这布票不是你的,这裤子没让你洗,你是不是还觉得挺长脸,是不是你也想要?
""这是俺老张家的钱!
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大喜,吵架讲究进攻,我等的进攻方式终于来了。
"那怎么没见你给秀英姐花过一分?
怎么您身上这新褂子,是上个月用大路的工资布票做的吧?
而秀英姐身上这件,补丁摞补丁,穿了有三年了吧?
"周围的邻居己经闻声聚拢过来。
小院子门前被围满了。
婆婆脸上挂不住了。
她骂得凶又如何,我不要脸啊。
她习惯性地把怒火转向儿子,用力推了张大路一把:"你个没用的东西!
就看着你娘被个外人这么作践?!
你倒是说句话啊!
"张大路被推得一个踉跄。
他看着我,又看看母亲,嘴唇哆嗦着,这个眼神和他八十岁的时候重合了。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我。
我心一横,今天必须撕破,我不想看到他被伤害大半辈子了。
到八十岁才真的承认不被爱,太悲伤了。
长痛不如短痛,不破不立。
旧的部分必须破掉,新的自我才可以生长。
"我为什么不说?
""张大路,你醒醒吧!
你拼命讨好,把工资都上交,你娘正眼看过你吗?
她心里只有你大哥!
你不过是个能挣钱的冤大头!
""你胡说!
俺一样疼他!
""一样疼他?
那你刚才接过去的工资,敢不敢现在就掏出来,当众数数,分一半给秀英安胎?
那可是你儿子的孩子啊"婆婆死死捂住口袋,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张大路看着母亲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双总是带着点讨好笑意的眼睛,慢慢灰暗下来。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又恨又酸。
我索性坐在门槛上,放声哭喊起来:“我娘,就是秀英姐那个从小被卖掉的姑姑,张秀兰!”
“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最对不起、最放不下的,就是她这个最小的侄女!
让我一定要找到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结果呢?
我看到的就是我表妹被你们这么作践!
被婆婆磋磨,被丈夫当成老妈子!
花着她的钱,穿着她血汗换的裤子,去跟别的骚狐狸勾搭!
你们张家,还要不要脸!”
我搜刮了脑子里所有记忆,终于编出了这个合理的身份。
对不起了妈妈,为了先找个地方安家,我先给别人当回女儿,我知道你讨厌张秀兰,我也是。
恶毒婆婆的干嚎戛然而止。
张大路脸上的怒容也僵住了,眼神开始躲闪。
在这个消息闭塞又封闭的时代,我只要继续说,他们别想在村里抬头!
村里的生活很无聊,除了八卦,没有任何娱乐。
估计第二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村里有自己的情报站和情报系统。
婆婆气得浑身发抖,她看着围观的邻居指指点点,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今天这脸是丢尽了。
她把所有怒火都撒向张大路,尖声骂道:"都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连个家都镇不住!
娶个媳妇惹来这种丧门星!
俺不管了!
俺回俺家!
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真的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自始至终,没看儿子一眼。
演呢,什么行李都没带。
张大路僵在原地,望着母亲决绝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茫然,最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空洞的绝望。
我趁着他心神俱震,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看清楚了吗?
你永远讨好不了一个不爱你的人。
从今天起,你的工资交给秀英,工分记在她名下。
对你好的,给你怀孩子的,是里面那个沉默的女人。
别再犯傻了。
"这一次,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进了手掌里,肩膀微微颤抖。
这时候,本应该离开的婆婆又回来了,朝我们扔下一句“我和你爹说,等我回去就把你们家两个赔钱货都送回来!
我看谁帮你们带孩子!”
就进屋收拾东西了。
什么赔钱货?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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