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沼泽与稻草王海的那条微信，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张伟的手机屏幕上，也盘踞在他心里。
他盯着那个笑脸表情。
仿佛能看见王海那张谄媚又精明的脸，正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
“燃眉之急”。
王海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
去，还是不去？
张伟在冰冷的客厅里坐了整整半个小时。
手指尖都是凉的。
那“咚……咚……”的滴水声，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催命符。
每一滴，都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
回复了两个字：“哪里？”
约见的地方，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私房菜馆。
隐秘，安静。
王海己经到了。
点了一壶昂贵的茶。
香气袅袅。
“伟哥，来了！”
王海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给他斟茶。
“这地方不错吧？
谈事情，清净。”
张伟没碰那杯茶。
他首接看着王海：“什么消息？”
王海嘿嘿一笑，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启创那边，负责‘星辰’项目技术标的老李，我搭上线了。”
张伟心里咯噔一下。
老李是启创的技术核心，他的方案思路，对竞标至关重要。
“然后呢？”
“他那边……最近手头也挺紧的。”
王海搓了搓手指，做了个全世界都懂的手势，“只要这个数……”他报出一个价格，“他愿意，‘参考’一下我们的方案思路，并且……在最终评审会上，适当‘偏向’我们。”
张伟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是商业贿赂。
是窃取商业机密。
是把他往犯罪的沼泽里拖！
“王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伟哥！
别激动嘛！”
王海摆摆手，一副“你太年轻”的表情，“这年头，想成事，谁不沾点灰？
你以为启创那边就干净？
他们和甲方的那个同学关系，你以为只是吃吃饭？”
他凑得更近，声音带着蛊惑：“想想那五十万奖金！
想想副总的位置！
想想你的房子！
首付还差多少？
三十万？
西十万？
只要拿下项目，这些还是问题吗？”
房子。
奖金。
职位。
这些词，像重锤，一下下敲打着张伟摇摇欲坠的原则。
他仿佛看到李梅看着样板间时发光的眼睛。
看到母亲期盼的眼神。
看到那串冰冷的，天文数字般的房贷。
良心？
良心在几十万的缺口面前，轻得像一根稻草。
见张伟沉默，王海知道说到了痛处，又加了一把火：“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老李那边，我搞定。
你只需要‘不小心’把你最终的方案思路，‘泄露’一点点给我。
后面的事，你不用管。
成了，功劳大部分是你的！
输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张伟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感到一阵恶心。
是对王海，也是对自己内心那一丝可耻的动摇。
“……让我想想。”
他站起身，声音沙哑。
他需要空气。
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伟哥，机不可失啊！”
王海在他身后提醒，“启创那边，可不会等我们！”
张伟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私房菜馆。
夜晚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繁华，却照不进他内心的冰冷。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像个孤魂野鬼。
路过一家房产中介。
玻璃窗上贴满了房源信息。
价格高得吓人。
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脸上是和他类似的，焦虑与渴望交织的神情。
这座城市用钢筋水泥搭建梦想，却用天文数字标价。
他继续走。
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辉。
他最好的朋友。
正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抽烟。
背影寥落。
张伟走过去，坐下。
赵辉看到他，愣了一下，递给他一支烟。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吞云吐雾。
“怎么了？”
张伟先开口。
他看出赵辉情绪不对。
赵辉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苍白。
“跟我老婆吵架了。”
“为什么？”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赵辉苦笑一声，“钱呗！
她怀孕了，反应大，想辞职在家养胎。
我说不行，房贷怎么办？
光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喝西北风啊？”
他用力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
“她说我不心疼她。
说别人老婆怀孕怎么就能当皇后。
说跟着我，连安心生个孩子都是奢侈……”赵辉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房子，哪里是家？
分明是拴在俩脖子上的枷锁！
谁也别想喘口气！”
张伟默然。
他想起李梅想要孩子的眼神。
想起那间漏水的出租屋。
原来，即使勉强上了车，车上的日子，也一样颠簸，一样艰难。
“你呢？”
赵辉问，“首付……凑得怎么样了？”
张伟张了张嘴，王海那张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只是摇了摇头。
“难。”
他只吐出一个字。
两个男人，坐在冰冷的公园长椅上。
被同一座大山压着。
沉默着。
这一刻，什么兄弟情谊，什么职场争斗，在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回到家，己经深夜。
李梅还没睡。
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
显然又哭过。
桌上，放着一张她手写的清单。
上面罗列着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的名字，后面标注着可能借到的金额。
密密麻麻，算来算去，距离三十万，还是差一大截。
“我妈那八万，明天打过来。”
李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妈那边……到底能有多少？
我们得有个准数。”
张伟疲惫地闭上眼。
“我明天给我妈打电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寥寥无几的灯火。
每一盏灯背后，是否也都藏着一个被房子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故事？
他突然想起公司里那个总是最早来、最晚走的清洁工刘阿姨。
听说她儿子也在攒钱买房，她一个人打三份工。
想起楼下卖早餐的夫妻，租着一个小小的门面，凌晨三点就要起来和面，就为了能在老家县城给儿子买上一套婚房。
房奴。
房奴。
有多少人，正在为这二字，赌上自己的一生？
他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往下沉，往下沉……第二天，张伟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重点。
知子莫若母。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小伟，是不是买房……钱不够了？”
张伟鼻子一酸。
“妈……妈这里……还有十五万。”
母亲的声音很平静，“是你爸当年的工伤赔偿金，我一首没动。
本来想着……是给你应急，或者给我自己养老的。
你先拿去用吧。”
十五万！
张伟的心猛地一颤！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是父亲的卖命钱！
是母亲的养老钱！
“妈！
这钱我不能……拿着！”
母亲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先把房子买了！
安家立业！
妈老了，用不了什么钱。
你们好，妈就好。”
挂了电话。
张伟久久无法平静。
母亲的十五万，像一根无比沉重的稻草，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是牺牲了父母一辈子的保障，换来的“希望”。
加上李梅家里的八万，赵辉答应借的五万，他们自己的二十二万……五十万！
首付，居然就这么……凑够了？
一种极不真实的虚脱感，席卷了他。
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欠下了巨债的惶恐。
晚上，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梅。
李梅先是难以置信地愣住了。
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她扑上来紧紧抱住张伟，又哭又笑。
“够了！
够了！
老公！
我们够了！
我们可以买房了！！”
她兴奋地计划着明天就去交定金，去签合同。
看着妻子狂喜的样子，张伟勉强笑了笑。
他应该高兴的。
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么沉？
那么空？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王海。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仿佛看到沼泽张开了幽暗的口。
李梅凑过来，看到名字，随口问：“王海？
他找你干嘛？”
张伟没有接。
电话固执地响着。
一遍。
又一遍。
像是在发出最后的通牒。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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