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己经五天过去了。
这一天,徐霞客走进了一座破旧的寺庙。
破庙里蛛网密结,残阳如血。
徐霞客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走进来时,正看见那老僧坐在斑驳的蒲团上。
香案积着厚厚的灰,佛像金漆剥落,露出里头暗沉的木色。
“年轻人,你不该来这的。”
老僧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山谷传来,带着回音。
徐霞客掸了掸青衫上的尘土,笑了:“这荒山野庙,莫非是大师私产?”
“庙是虔诚之人的朝圣之地。”
老僧缓缓抬头,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是浸过三江五湖的水,“你没有虔诚的信念。”
徐霞客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终南山遇见的那个老道,也是这般说他与佛道无缘。
他唇角一翘:“莫非大师还有透过躯体看灵魂的本领?
若真如此,该称呼一声神仙了。”
老僧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串念珠。
那念珠黑沉沉的,每颗珠子都像是凝固的血。
徐霞客刚要嗤笑,视线却骤然陷了进去——寒光乍现。
徐霞客发现自己握着剑,一柄三尺青锋正从黑衣人胸膛抽出。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带着铁锈味。
“第七个。”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冷得像腊月冰凌。
西周的黑衣人还在涌来,刀光织成密网。
他手腕翻转,剑尖划出诡异的弧线,又一个黑衣人喉间绽开血花。
那双握笔描摹山河的手,此刻稳得像磐石。
血雾弥漫,将残月染成暗红。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时,整条长街己无完土。
徐霞客站在尸山血海间,青衫尽赤,剑尖犹在滴血。
他舔了舔唇边的血渍,眼神炽亮如疯魔。
景象骤碎。
再定睛时,他飘在半空。
脚下是龟裂的大地,雷电如金蛇狂舞。
百姓在裂缝间挣扎哭号,有个妇人伸手向他求救,指尖离他只有三寸。
可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裂缝吞噬那只苍白的手。
山崩地裂,江河倒灌。
他悬在这人间炼狱之上,像个无能的看客。
徐霞客猛地回神,踉跄退了两步,扶住香案才站稳。
案上的灰簌簌落下。
“杀人不是目的,救人才是。”
老僧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
他整个人开始发光,先是眉眼,再是袈裟,最后整个身体都化作一道耀眼的白光。
光芒穿过破庙的窗棂,惊起林间宿鸟。
徐霞客独自站在暮色里,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念珠。
触手生凉。
远山传来暮鼓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敲在谁的心上。
徐霞客怔怔地望着掌中那串乌沉念珠,指尖触及之处,寒意彻骨。
老僧化作流光散去的景象还在眼前浮动,那两幕幻境更是刀凿斧刻般印在心底——满手血腥的狂徒,无能为力的看客。
“杀人不是目的,救人才是。”
声音犹在耳畔回响。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紧攥着他的手,那浑浊眼瞳里映着的不是家仇,而是某种他至今才窥见一角的、更沉重的东西。
关乎天下,关乎那地裂天崩、万民哀嚎的末日景象。
这破庙,这念珠,这诡谲的老僧……莫非皆是命运算计好的一环?
正当他心神激荡之际,角落传来细微窸窣声。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的小女孩,从倾倒的神龛后探出身子,瘦得像只越冬的麻雀,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小姑娘,你为何在此地?”
徐霞客敛起心绪,温声问道。
“这是我的家。”
女孩声音细细的,带着山野孩童特有的腔调。
雨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泼了下来,砸在破庙屋顶的漏洞上,噼啪作响。
借着忽明忽暗的闪电,徐霞客听完了女孩的故事。
父母殁于去岁的瘟疫,她像野草般在这荒庙挣扎求生。
江湖浪迹,徐霞客见过太多苦难,此刻仍不免心肠一软,伸手去摸钱袋。
“我不要钱,”女孩却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子微微发抖,“这位哥哥,我……我很害怕打雷,你能陪我一个晚上吗?”
她仰起的小脸在电光映照下,苍白脆弱。
徐霞客看了看庙外如注的暴雨,轻叹一声:“好。”
长途跋涉的疲惫如潮水涌来,徐霞客靠着香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地一阵刺挠,是只肥硕老鼠蹿过。
他懵懂醒来,雷声间隙,竟捕捉到一段压得极低的对话。
“什么时候动手?”
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
“差不多了。”
一个女声回应,冷静得不像孩子。
“你砍脖子,我捅心脏。”
徐霞客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女声,分明就是白天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
他屏住呼吸,借着残存香案与阴影的掩护,悄然缩身藏入更深的黑暗里。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两道瘦小黑影鬼魅般摸到他原先歇息之处,手里握着生了锈的砍柴刀和磨尖的铁钎。
男孩个子稍高,女孩正是那人。
他们发现扑空,明显一愣。
徐霞客不再犹豫,身形暴起!
他虽非武林顶尖高手,但多年游历,身手岂是两个半大孩子可比?
兔起鹘落间,便己将两人击倒在地,夺了凶器。
“为什么?”
徐霞客看着那女孩,她脸上再无半分怯懦,只有野兽般的凶狠与冷漠。
“为什么?”
男孩啐出一口血沫,狞笑,“这世道,不吃人,就被人吃!
爷爷手里过了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了!”
女孩死死盯着他,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徐霞客握着夺来的柴刀,手在微微颤抖。
胸中两种念头激烈绞杀:他们终究未得手,年纪尚小,或许……可听着他们熟练供述的几桩血案,那一条条无辜性命……放虎归山,他们下次挥刀的对象,会不会是另一个心软的行人?
若因自己一时仁慈,再添亡魂,这与那幻境中持剑狂屠的自己,与那对众生苦难无能为力的自己,又有何异?
除恶……即是行善?
“老天爷,你还真是为难我,”他仰头,对着漏雨的穹顶喃喃,“一边要我别被仇恨控制,一边又叫我拯救天下。”
他想起老僧的话,想起那串念珠带来的警示。
最终,他闭上了眼。
刀锋划破雨夜沉寂的声音,很轻,也很重。
雨更大了,疯狂地冲刷着庙宇内外。
徐霞客站在庙门口,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全身,却怎么也洗不去那浓郁的血腥气,和第一次亲手扼杀生命的颤栗。
他看着茫茫雨幕,仿佛又看到那老僧慈悲而深邃的眼眸。
“杀人也是,也不是。”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偈语,似有所悟,又似更加迷惘。
最终,他将那串乌沉念珠紧紧攥在手心,一步踏入了那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之中,身影渐被混沌的雨雾吞没。
想要用雨水来冲刷第一次杀人带来的愧疚感。
可如果不是那只救命的老鼠,死的就是自己了。
雨夜深处,唯有惊雷炸响,恍若苍天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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