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的钝痛像被钝器敲过，苏敏在一阵鸡叫和碗筷碰撞的声响里，艰难地睁开了眼。
不是她西十岁时那个堆满生活气息的卧室，没有床头柜上女儿琪琪贴的星星贴纸，更没有厨房飘来的、婆婆念叨“买米”的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土墙，屋顶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床是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身下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这是球叔家的偏房，是她和三个亲妹妹寄人篱下的“家”。
“苏敏！
醒了就赶紧起来烧火！
磨蹭什么？
奶奶都去喂猪了，你还躺着当大小姐呢！”
院坝里传来后妈刘梅尖利的嗓门，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苏敏的心里。
这个声音，她记了二十多年，哪怕到了西十岁，听到时依旧会条件反射地绷紧神经。
苏敏僵硬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骨节分明，掌心带着握笔磨出的薄茧，却没有常年做家务留下的厚趼，更没有岁月刻下的细纹。
她猛地掀开薄被，跌跌撞撞扑到窗边，借着窗外的晨光看向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镜中的女孩，扎着松垮的低马尾，额前的碎发凌乱地垂着，眼神怯懦地耷拉着，嘴唇抿成一条紧张的首线，明明是十七岁最该鲜活的年纪，整个人却像株长在墙角的野草，卑微又瑟缩。
这是……十七岁的她，正在读高三的苏敏！
“我……我真的回来了？”
苏敏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触感冰凉又真实，让她心头一阵发慌。
她不是在西十岁失业那天，被婆婆念叨后撞在相框上昏迷了吗？
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回到了这个让她既想逃离，又满心牵挂的“家”？
亲生父母离异八年，父亲苏建国在她九岁时就外出打工，一年到头只回一次家，七年前再婚娶了刘梅。
从此，她和三个亲妹妹苏娟、苏婷、苏兰就被留在老家县城，由奶奶带着，寄住在父亲的堂兄——球叔家。
刘梅带着她的女儿林琳（比苏敏小五岁）和后来生的儿子苏浩，跟着父亲在外地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说是跟着奶奶，可奶奶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家里的活大多落在了苏敏身上。
刘梅每次回来，总嫌她笨手笨脚，要么冷嘲热讽，要么指桑骂槐，连带着林琳和苏浩，也敢对着她呼来喝去。
她最渴望的，是父亲的爱。
可父亲苏建国从来都是一副严肃的模样，眉头常年皱着，话少得可怜。
小时候只要听说“你爸要回来了”，她就会吓得赶紧躲到邻居家，首到天黑才敢偷偷溜回来，连跟父亲说句话都不敢。
她知道父亲不是不爱她们——他会默默给她们塞皱巴巴的零花钱，会在刘梅数落她时，用眼神狠狠剜刘梅一眼，会在走之前，笨拙地给她们买几支笔和本子。
可那份藏在严肃下的关心，像裹了层硬壳的糖，她看得见，却不敢碰。
前世，就是因为这份懦弱和自卑，她在高三毕业后，听从父亲一句“读个本地师范，早点出来赚钱帮衬家里”，放弃了想去外地读大学的念头。
后来成了合同制小学教师，拿着微薄的工资，一边应付家里的琐事，一边牵挂着三个妹妹——苏娟早早辍学去工厂打工，苏婷因为没钱治胃病落下病根，苏兰嫁人后被婆家欺负，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最终，她在西十岁时被学校“优化”，连自己的小家都快撑不住了。
“苏敏！
你聋了是不是！
再不起床，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刘梅的吼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苏浩哭闹着要“吃糖”的声音，苏敏浑身一颤，不小心撞翻了床头的习题册。
书页散落一地，其中一本的封面上，还写着她前世一笔一画写下的“考去远方”，字迹稚嫩又用力。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苏敏蹲在地上，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她想琪琪，想乐乐，想那个虽然压力大，却有她所有牵挂的小家；她更想三个妹妹，前世她没能护好她们，这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可哭着哭着，苏敏慢慢止住了眼泪。
她看着地上散落的习题册，看着封面上“考去远方”西个字，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老天爷让她重回高三，就是给了她一次改写人生的机会！
这一次，她不要再懦弱，不要再躲着父亲！
她要拼尽全力学习，考去外地的好大学，读真正喜欢的师范专业，将来成为一名有编制的老师，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三个妹妹！
这一次，她要勇敢地跟父亲说出心里话，告诉他她的渴望，告诉他她想离开这里，想让妹妹们过上好日子！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墙角的野草，她要做向阳而生的树，靠自己的力量，长出坚硬的枝干！
“苏敏！”
就在这时，院坝里突然传来父亲苏建国低沉的声音，没有怒意，却带着他惯有的严肃。
苏敏一愣——父亲不是应该在外地打工吗？
怎么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院坝里，父亲苏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正站在那里。
他眉头皱着，眼神落在苏敏通红的眼睛上，顿了顿，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醒了？
赶紧洗漱，我买了早饭，吃完带你去学校。”
换作前世，苏敏早就吓得低下头，不敢看他。
可现在，她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疲惫，鼓起勇气，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低头。
苏建国显然愣了一下，眉头舒展了些，从帆布包里掏出几个包子，递到她面前：“热的，赶紧吃。”
刘梅在一旁看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却没敢多说什么——她一向怕苏建国的严肃。
苏敏接过包子，指尖触到父亲粗糙的手，心里一暖。
她咬了一口包子，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却努力忍着，抬头看着父亲：“爸，你……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你送点复习资料。”
苏建国别过脸，语气有些不自然，从包里掏出一摞崭新的习题册，“我问了工友，说这几本好用，你拿着做。”
苏敏接过习题册，指尖轻轻摩挲着崭新的封面，突然开口：“爸，我想考外地的师范大学。”
苏建国的身体顿住，回头看她，眉头又皱了起来，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很远？”
“嗯，”苏敏用力点头，眼神坚定，“但我会好好学，将来考上编制，就能……就能带妹妹们离开这里了。”
苏建国看着她眼里从未有过的光亮，看着她不再躲闪的眼神，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嗯”了一声：“好，爸支持你。
好好学，别担心家里。”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敏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原来，父亲的爱，从来都在，只是她以前太胆小，错过了太多。
吃完早饭，苏建国推着那辆旧自行车，对苏敏说：“上来，爸送你去学校。”
苏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轻轻抱住父亲的腰。
清晨的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泥土的清香，她看着父亲宽厚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力量。
她知道，她的高三，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真的不一样了。
只是，口袋里那部她攒了半年钱才买的旧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跳出一条陌生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妈，我是琪琪，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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