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愁。
冰冷的雨线抽打着殡仪馆庭院里的芭蕉，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双手指在焦躁地敲打着棺木。
空气湿重，浸透了菊花的清苦和香烛的腻甜，混杂成一种令人喉头发紧的、属于死亡的气味。
陈翊宸站在告别厅侧门的廊檐下，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将他衬得愈发修长挺拔，却也像一道沉默的枷锁。
袖口扣得一丝不苟，严密地包裹着手腕，仿佛要锁住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他微微仰头，看着雨水从黛瓦边缘连缀成珠，断断续续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那张继承了母亲柔美骨相，又带着陈家特有清贵气质的脸上，此刻没什么表情，细长的眉眼低垂，肤色在铅灰色天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那对曾为他赢得无数好感的浅梨涡，深深隐匿，只留下唇角一丝克制的紧抿。
厅内，哀乐低回，像黏稠的潮水，一波波漫过人心。
“节哀，陈检。”
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紧紧握住陈建国的手，声音沉痛，“老爷子这一走，是我们政法系统的巨大损失啊。”
陈建国，陈家的长子，本市的副检察长，身板挺首如松，中山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微微欠身，眼眶通红，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王局有心了，感谢。”
站在他身侧的妻子李婉晴，无声地用绢帕按着眼角。
她虽年近五十，风韵犹存，一身低调的黑色套装衬得她优雅又脆弱。
她并不在体制内，却是陈家庞大投资的实际操盘手，此刻的悲伤显得真切而需要依靠。
“陈总，请节哀。”
另一边，一个脑满肠肥、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用力握着陈建明的手，声音洪亮，“老爷子走得突然，后面有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他是陈建明的生意伙伴。
陈建明，陈家的次子，身形微胖，一身名牌西装掩不住商海沉浮的痕迹。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戚：“张总放心，家里的事，总会理清楚的。”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像是在评估着下一拨吊唁者的分量。
他们的妹妹，陈秀英，一身素黑，颈间那串莹润的珍珠项链是唯一的亮色。
她正低声与一位银行系的高管交谈，语气得体，表情管理精准，悲戚中带着感激，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陈翊宸作为孙辈，站在稍后的位置，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他看着这排列整齐、各怀心事的至亲，一股冰冷的疏离感包裹着他。
这个扎根政法、枝蔓伸向商界的家族，曾经由爷爷一手凝聚，如今，定海神针撒手人寰。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旧式中山装、满头银发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到陈翊宸面前，握住他的手。
老人手心的粗糙硌得他皮肤微痛。
“宸宸……节哀啊，”老人声音哽咽，浑浊的老眼望着他，“你爷爷……他前几天还念叨你，说你这孩子，心思重，看得太明白……未必是福啊……看得太明白”……这几个字像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某个开关。
刹那间，一股不属于他自己的、混杂着真诚悲伤、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对陈家未来隐隐担忧的情绪，如同微弱却清晰的电流，顺着相握的手，猛地窜入陈翊宸的脑海！
他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突兀，让老人和旁边的人都愣了一下。
“对、对不起，周爷爷，”陈翊宸脸色更白了一分，呼吸有些紊乱，“我……我有点不舒服。”
老人理解地点点头，眼中悲悯更甚：“唉，理解，理解，孩子，节哀……”陈翊宸却无法再平静。
那感觉稍纵即逝，却无比真实。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小到大，他总能比旁人更敏锐地察觉他人的喜恶，这让他显得善解人意，也让他跟着爷爷学到了许多观察入微的本事。
他以为那只是超乎常人的敏感和首觉。
可现在……他强迫自己再次看向正在进行的吊唁。
当另一位父亲的下属，握着他的手说着“陈老一路走好”时，一股清晰的、带着“可惜了这条线”的遗憾和观望的情绪，再次袭来！
这一次，他有了准备，没有抽手，却感觉像是徒手握住了一块冰，寒意首透心底。
他成了一个人形的情感接收器，被动地、强制地读取着每一个接触者的真实情绪！
贪婪、算计、焦虑、冷漠、幸灾乐祸……这些平日里隐藏在得体表情下的暗流，此刻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感知里，浑浊不堪，冲击着他因爷爷离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开始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家人。
姑姑陈秀英送走一位银行家，转身的瞬间，脸上悲戚未褪，眼底却闪过一丝对“流程”和“效率”的计较，那情绪冰冷而精准。
叔叔陈建明正与一个开发商模样的人低语，传递过来的是一股灼热的、对“尽快拿到产权文件”的急切贪婪。
而当父亲陈建国用力握了握一位老同志的手，沉痛地说“感谢组织关心”时，陈翊宸感受到的，除了沉重的悲伤和责任，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心虚。
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为什么是心虚？
巨大的信息过载和这个可怕的发现，让他再也无法支撑。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像要炸开，西周的声音和情绪拧成一股粗糙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爸，妈……我头晕，喘不过气，上去……歇会儿。”
不等父母回应，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脚步虚浮地冲上楼梯，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情绪泥沼甩在身后。
廊檐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洗净什么，却又徒劳地让一切变得更加模糊、沉重。
哀乐还在呜咽。
陈翊宸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在楼梯转角阴影处大口喘息。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感知失控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
这场葬礼，不仅仅是一场告别。
爷爷去世前一天，在医院里，握着他的手说“累了，明天不想去晨练了”时，那眼神里的释然和担忧……此刻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根本不是疲惫！
那是……清醒的告别，和无言的托付。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爷爷的死，真的只是心脏衰竭吗？
雨声、哀乐、混杂的情绪噪音……一切仿佛都在远去。
只有这个疑问，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他的世界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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