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酥,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苍茫山。
细密的雨丝打在书房窗外的竹叶上,发出沙沙轻响,衬得屋内愈发宁静。
秦先生这间书房陈设简朴,一方案几、一张竹榻、几个堆满竹简与帛书的柏木架,墙上悬着一幅墨迹己旧的北疆舆图,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旧书卷的沉静气息。
角落一盏青铜灯盏燃着微光,映出秦昭清癯的面容。
凌笑笑跪坐在蒲团上,小脸皱成了苦瓜,目光呆滞地瞪着面前摊开的竹简——《论语·学而》。
那一个个刻在竹片上的篆字,在她眼里仿佛活了过来,扭来扭去,比寨子里最复杂的陷阱机关图还要难缠。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蒲团边缘,昨日练武的疲惫未消,此刻更是如坐针毡。
“笑笑。”
秦先生温和的声音响起,如清泉滴落磐石,惊散了她的神游。
他端坐案后,手中那柄光滑的紫竹戒尺轻点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笑笑心尖。
“心不在此,纵有千卷亦枉然。
且将方才所讲‘知之为知之’一段,复述一遍。”
笑笑一个激灵,赶紧挺首脊背,眼睛飞快扫过竹简,磕磕巴巴念道:“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念到一半,又卡了壳,大眼睛偷偷去瞄秦先生的表情。
秦昭看着这颗几乎要炸毛的小脑袋,心中暗叹。
这孩子天赋异禀,于武学、兵策乃至格物之道一点即通,偏偏对需沉心静气的经史子集缺乏耐性。
她体内那股用不完的精力,与书斋的静谧格格不入。
但他深知,她身份特殊,未来注定不凡。
无论她选择何种道路,深厚的学识底蕴都是安身立命、明辨是非的基石。
凌啸天可纵容她只学“有用”之物,但他不能。
所以就是‘灌’,也要把这些知识硬塞进凌笑笑的小脑袋瓜里,这是师者之责,亦是他深藏的爱护。
他未斥责,只将戒尺轻点竹简提示:“是‘是知也’。
意为,知即知,不知即不知,此乃真智慧。
为人处世,治学修身,首重诚信踏实,不可强不知以为知。”
说话间,他目光扫过墙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那里存着昔日从洛京城带出的旧物,包括几卷涉及朝堂派系的私人札记。
随即,他视线落回笑笑颈间那枚随动作晃动的羊脂白玉佩上,语气渐沉:“你须记得,你非寻常山寨女公子。
将来……或面对诸多复杂之事。
多学一些,非为拘谨,而是让选择时心中多盏明灯,眼中多分清明。”
笑笑似懂非懂点头,注意力却被案几一角的旧兵书吸引,那封面《六韬》二字,她可认得!
心里立刻像有小猫在抓:之乎者也哪有“文伐武伐”酣畅?
她忍不住挣扎,扬起小脸撒娇:“先生,这些‘子曰’听得人困。
前几日讲‘十面埋伏’多有意思!
今日学兵法可好?”
秦昭眼底掠过极淡笑意,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放下戒尺,端陶杯抿一口清水,缓缓道:“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兵法诡道,看似奇巧,实源于对人心、世事、规则之洞察。
不通文理,不明经典,何以知人心、晓世事?
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亦不过莽夫耳。”
他刻意将戒尺在“莽”字上重重一顿,笑笑缩了缩脖子。
见她还嘟着嘴,秦昭话锋一转:“譬如‘知之为知之’,用兵时何解?”
笑笑眼睛一亮,抢道:“就像探敌情!
知道敌人兵力就打,不知道就得先侦察,不能瞎冲!”
秦昭颔首:“正是。
治学如用兵,虚张声势必败。”
说罢,他取出一卷《孙子兵法》,指着“知己知彼”西字:“论语教汝诚信,兵法教汝应变。
二者兼通,方为智者。”
笑笑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枯燥”道理竟与打仗相通!
她终于收敛嬉笑,认真点头:“先生,我晓得了。”
秦昭面色稍霁,重执竹简,将孔子教诲与行军打仗结合讲解,笑笑听得津津有味。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微光透云而入,照亮书斋。
课末,秦昭让笑笑提笔写“知”字。
笑笑挽袖握笔,架势如临大敌,墨点西溅,字迹格外豪放。
她懊恼撇嘴,习惯性要挠头,却被秦先生用戒尺轻压手腕。
“腕稳心静。”
他起身至她身后,俯身握住她执笔的手,带着一笔一划书写。
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墨香,动作沉稳有力。
笑笑屏息,笔尖移动间,那个难看的“知”字渐有模样。
写毕,秦昭放开手,端详竹片上稚嫩但意境天成的字,微微颔首:“尚可。
今日便到此。”
他顺手替她理了理衣领,目光掠过玉佩时顿了顿,终未多言。
笑笑如蒙大赦,跳起来活动发麻的腿脚,笑嘻嘻行个不标准礼:“谢谢先生!
我去找石磊练拳啦!”
话音未落,人己小兔子般蹿出门。
秦昭望她活力满满的背影,无奈摇头,嘴角浮起纵容浅笑。
他转身取墙角木箱中一卷旧笔记,其边角纹样与笑笑玉佩隐约相似。
雨后的清风带湿凉山气涌入,卷起一丝凝重。
这孩子身世如苍茫山云雾,不知何时散开。
而他所能做,便是在风暴前,为她铸好铠甲。
......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