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顾昭背着老丐刚走出破庙三步,后颈的汗毛便根根竖起。
东边传来的马蹄声不是往镇外去的,是往破庙来的。
他脚步微顿,粗布衫下的手指掐进老丐的胳膊——老人还在昏迷,但体温己经回升,脉搏像细弱的游丝。
暗棋阁的人来得比他预想的快,看来老丐说的“半块玄铁令”,足够让那些人连夜追来。
“六子!”
他低喝一声,背着人往庙后拐。
小六子抱着竹篓刚从草堆里钻出来,被他这声喊得一个踉跄,竹篓里的药草撒了一地。
“顾...顾大哥?”
小六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东边——三匹黑马从晨雾里冲出来,马上人蒙着黑布,腰间悬着带鞘的短刀。
“往染坊巷跑!”
顾昭的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后背的老丐随着跑动颠簸,他用一只手托住老人后颈,另一只手攥紧腰间的针囊。
针囊里的玉牌烫得慌,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发疼——这是幽冥小筑给他的凭证,也是催命符。
染坊巷的青石板被雨泡得滑溜,顾昭踩过一滩积水时险些摔倒。
他侧头看了眼身后,那三个蒙面人己经弃了马,沿着巷口的墙根追过来,刀鞘撞在砖墙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小筑里的时间...”他咬着后槽牙,舌尖尝到血腥气——刚才跑太快,咬到了腮。
意识沉入小筑的刹那,殿内檀香扑面而来,丹炉上的《百毒解方》正在翻页,最后一页赫然写着“迷眼散:青矾三钱,皂角刺末一钱,混水成粉可遮目”。
现实里不过半息,他的手己经摸进竹篓。
竹篓最底层的油纸包还干着,是刘婆昨天塞给他的防潮药粉。
他用拇指碾碎纸包,青灰色的粉末沾了满手,又从怀里摸出块碎瓷片——今早给老丐煎药时崩裂的,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油皮。
“顾大哥!”
小六子的尖叫从身后传来。
顾昭猛地刹住脚,转身时老丐的头磕在他肩头,疼得他倒抽冷气。
就见小六子被两个蒙面人堵在巷口的腌菜缸旁,其中一人举着刀鞘往小六子腿弯砸,另一人伸手去抓他后领。
“闭眼!”
顾昭扬手撒出粉末。
青灰色的雾团在巷子里炸开,两个蒙面人同时捂住眼睛惨叫。
其中一个撞翻了腌菜缸,酸臭的菜卤泼了满鞋;另一个踉跄着撞在墙上,刀“当啷”掉在地上。
小六子趁机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像只小疯狗似的往对方脚背上啃。
“刘婆!”
顾昭冲向缩在巷尾的老妇。
刘婆的蓝布裙沾着泥,手里还攥着刚才烧热水用的铜壶,此刻正抖得像筛糠。
他把老丐往她怀里一塞:“地窖的暗门用你卖的何首乌压着,进去后把石板推严。”
“昭...昭儿...”刘婆的手指抠进老丐的破衣服,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你...他们要的是玄铁令,不是我。”
顾昭扯下腰间的针囊塞进她手里,“这玉牌藏好,谁来都别给。”
他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竹筐,晒干的艾草“哗啦啦”落了满地,正好盖住那把掉在地上的刀。
身后传来蒙面人的咳嗽声,有人己经摸到了刀。
顾昭拔腿往巷外跑,故意踩得青石板“噼啪”响——他得把所有追兵引走。
晨雾散了些,镇东的河坝己经看得见了。
顾昭的肺像着了火,后背的粗布衫被冷汗浸透。
他数着身后的脚步声:三个,西个?
刚才那三个追上来了,可能还有从其他巷子包抄的。
“扑通!”
他猛地扎进河里。
冰凉的河水灌进鼻腔,他憋着气往河底沉,手指触到河底的碎石。
等憋得眼前发黑时才浮出水面,却见河岸上三个蒙面人正往水里张望。
“在那儿!”
顾昭抹了把脸上的水,假装往河心游,却在路过岸边老柳树时勾住垂下来的藤蔓。
藤蔓磨得掌心生疼,他咬着牙翻上河岸,藏在半人高的芦苇丛里。
芦苇叶刺得他脖子发痒,他摸到腰间的陶瓶——这是今早刘婆让他捎给药铺的火油,原打算给丹炉引火用的。
他拔掉瓶塞,陶瓶在掌心滚了滚,突然甩向身后的巷子口。
“轰!”
火舌舔着青石板窜起来,烧着了蒙面人身上的黑布。
有人惨叫着往河里跳,有人举刀劈向芦苇丛,却只劈断了几根芦苇秆。
顾昭猫着腰往镇西跑,鞋跟在泥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
等他跑到药铺门口时,日头己经爬上了屋檐。
药铺的木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的铜铃没响——平时刘婆总把铜铃系得老紧,说防着野猫偷药材。
顾昭的手搭在门环上,突然顿住了。
门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刘婆的尖叫:“你们不能...不能动他!”
他的指甲掐进木门缝里,指节发白。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指缝里渗出的血珠顺着木门纹路往下淌。
门内刘婆的尖叫像根烧红的铁签,正一下下戳进他心脏——他早该想到,暗棋阁的人不会只追着他跑。
那些恶犬的鼻子比野狗还灵,能顺着老丐身上的药味,顺着他和刘婆的往来痕迹,摸到药铺来。
“砰!”
他一脚踹开木门。
药铺内的景象撞进眼眶:青石板地上碎着半块茶盏,刘婆被按在药柜前,两个蒙面人一左一右掐着她胳膊,其中一人手里的短刀正抵在她喉头。
刀光映着刘婆灰白的鬓角,老人脖颈上己经洇出一道血线。
“顾...昭...”刘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可眼睛却在往药铺后堂的方向瞟。
顾昭瞬间读懂她眼神——后堂那口装药材的大木柜还在,柜底的暗格他今早刚用刘婆卖的何首乌压过,但老丐没在那里。
“两位爷这是做什么?”
顾昭扯了扯湿哒哒的粗布衫,嘴角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刘婆卖了三十年草药,连只鸡都没杀过,招谁惹谁了?”
左边的蒙面人扯下黑布,露出张刀疤脸:“少装糊涂!
那老乞丐呢?
“他刀尖往刘婆颈侧压了压,”说,藏哪儿了?
“顾昭的笑僵在脸上。
他看见刘婆的指甲深深抠进药柜的檀木缝里,指节白得像要裂开——这是她疼极了的模样。
三年前他发高热说胡话,刘婆守了他三天三夜,也是这样抠着床沿。
“老乞丐?”
他挠了挠后脑勺,“今早我在破庙捡了个快断气的,背去医馆了啊。”
“医馆?”
刀疤脸的刀尖又进了半分,刘婆的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哪家医馆?”
“西市的济生堂。”
顾昭往前迈了半步,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瓷片,“我背他走的时候,刘婆还帮我烧了热水——您要不信,现在去济生堂还能看见他,大夫正扎针呢。”
右边的蒙面人突然松开刘婆,反手抽了顾昭一记耳光。
顾昭被打得偏过头,耳畔嗡鸣,却看见刘婆趁机往他脚边踢了块碎瓷片——那是今早煎药崩裂的那片,边缘还沾着老丐的药渍。
“撒谎!”
蒙面人揪起他衣领,“济生堂的王大夫今早被暗棋阁的人请走了,根本没开门!”
顾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暗棋阁的情报网比他想的还密。
他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玉牌——玄鸟纹,密探等级比铜雀高一级。
难怪能查到王大夫的动向。
“那...那我记错了。”
他踉跄两步,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摸到刚才藏在鞋里的碎瓷片,“可能是北市的...哎呦!”
他突然弯腰捂住肚子,指缝间渗出鲜血——刚才被踹的时候,后腰撞在药柜角上了。
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刀疤脸的刀终于从刘婆颈侧移开:“带他去后堂搜!”
顾昭被推着往药铺后堂走,经过刘婆身边时,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柴房第三块砖。”
刘婆浑身一震,眼角的泪终于掉下来。
后堂的木柜被翻得乱七八糟,晒干的陈皮、当归撒了满地。
顾昭靠在门框上喘气,看着蒙面人掀开柜底的何首乌——暗格里空无一物。
“骗我们?”
右边的蒙面人抽出刀,刀尖抵住顾昭心口,“老乞丐到底在哪儿?”
“柴房!”
顾昭突然喊,“今早刘婆说柴房漏雨,我把人挪到柴房了!”
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踢开后堂的木门冲进柴房。
顾昭盯着他们背影,手迅速摸向腰间——针囊还在刘婆那儿,里面的玉牌是小筑的凭证,不能落在暗棋阁手里。
柴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两个蒙面人冲出来时,脸上沾着草屑,刀疤脸的刀鞘上还挂着半截蜘蛛网:“柴房里只有堆烂草!”
“不可能啊...”顾昭装傻,余光瞥见刘婆正往柜台下塞什么——是他的针囊。
他突然笑出声,“两位爷该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那老乞丐浑身药味,你们要找的...该不会是玄铁令?
“两个蒙面人的瞳孔猛地收缩。
刀疤脸的刀“当啷”掉在地上,他扯住顾昭衣领的手在发抖:“你...你怎么知道玄铁令?”
“我娘说的。”
顾昭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片落在水面的枯叶,“她说当年顾家被赶出门,就是因为有人要抢我爹手里的半块玄铁令。”
刘婆的抽噎声从身后传来。
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刀疤脸突然松开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算你狠!”
他踢翻脚边的药篓,当归根滚得到处都是,“下次再让老子逮着,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两人撞开木门冲出去时,带翻了门口的药碾子。
顾昭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踉跄着扶住柜台,眼前发黑。
“昭儿!”
刘婆扑过来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胸前的粗布衫,“你没事吧?
他们没伤着你吧?
“顾昭摸了摸后颈,那里还留着蒙面人掐过的红印。
他看向刘婆发颤的手,想起刚才她被按在药柜前的模样,喉咙突然发紧:“刘婆,我娘当年...也是因为救人?”
刘婆的手顿在他后背。
她抹了把眼泪,从柜台下摸出他的针囊,玉牌还在里面,温温的:“你娘是菩萨心肠,当年给震国使臣看病,发现他身上带着玄铁令的碎片...后来顾家就被安了通敌的罪名。”
她攥紧他的手,“昭儿,你和你娘太像了,可这世道容不得太善的人...我知道。”
顾昭低头把玉牌塞进怀里,指尖触到小筑的凭证,烫得他心口发暖,“但我不会像我娘那样被动。”
后堂突然传来咳嗽声。
顾昭猛地抬头——老丐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可眼睛亮得像星子:“小友,老仆裴九,震国前御医。”
他指节抵着胸口,“玄铁令的秘密,该有人知道了。”
顾昭盯着他眼底的恳切,想起今早背他时,老人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黑的铁牌。
他沉默片刻,搬了张木凳放在老丐跟前:“裴老请坐。”
月光爬上药铺的瓦檐时,顾昭站在破庙后的老槐树下。
他摸出玉牌,意识沉入幽冥小筑。
檀香裹着药香扑面而来,藏经阁的木架上,《千草经》的书脊泛着幽光。
他翻开书页,第三百六十一页赫然写着:“赤焰草配雪蚕,可解寒毒攻心之症——裴九当年曾以此方救过震王。”
顾昭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心跳快得像擂鼓。
他抬头看向小筑穹顶,晨光正透过琉璃瓦洒下来——小筑内的一日,不过是现实的一刻。
足够他看完这本《千草经》,足够他......。
“顾大哥!”
小六子的声音从现实传来,“刘婆说你在这儿,让我送药来!”
顾昭收回意识,玉牌在掌心发烫。
他望着破庙方向的月光,嘴角扬起个弧度——从今天起,他不会再任人宰割。
幽冥小筑的丹炉还在等他,《千草经》的解法还在等他,而暗棋阁的人...他们最好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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