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灵晞盯着自己掌心，像是头一回认识这双手。
刚才眉心那道暗金纹路闪了一下，热得发烫，跟烙铁贴在皮上似的。
他没吭声，但心里门儿清——那不是错觉，是他嘴里说的每一句“不可能”，都在把现实往坑里拽。
方初瑶蹲在地上，正一块块捡陶片，手指划过桌角铁棱时，左臂蹭出一道细口子，血珠子冒出来，在灯光下红得扎眼。
他猛地起身：“我来治。”
她手一抖，陶片差点扎进掌心，抬头瞪他：“你？
别把小口子说成断肢。”
“这次不一样。”
他声音低了八度，难得没带调侃，“我就说一句——‘此伤即愈’。”
“你前脚刚把杯子说炸，后脚就想给我疗伤？”
她冷笑，“你是嫌我命太长还是想提前收尸？”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吗？”
他盯着她手臂，“你说言灵要心口一致，我现在心里就一个念头：治好它。”
方初瑶眯眼打量他，半晌才松口：“行。
但你要敢多说一个字，我立马撕了你嘴。”
他点头，深吸一口气，目光锁住那道伤口。
屋里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烧裂的噼啪声。
“此伤即愈。”
话出口的瞬间，他脑子里却“轰”地炸开——昨夜巷子里那场架又蹦了出来。
敌手嘴角淌血，狞笑着甩出一句：“你们这些言灵废物，迟早被自己的话反噬！”
那张脸像烙印一样刻进记忆，挥都挥不走。
他心头一颤，下意识反驳：“这种小伤都能治不好，我还修什么言灵？”
嘴比脑子快，一句低语滑出唇缝：“这伤口根本好不了。”
空气猛地一滞。
方初瑶手臂上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啃咬，皮肤迅速泛黑，边缘肿胀鼓起，血水混着脓液往外渗，腥臭味眨眼弥漫开来。
她闷哼一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右手死死掐住上臂，从袖中抽出一条布条狠狠扎紧。
“你——”她咬牙切齿，脸色煞白，“你又来了是不是？！”
任灵晞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他看着那道原本浅浅的划痕，此刻像腐烂的果肉般绽开，血管凸起发紫，仿佛有东西在皮下爬动。
“我……我不是……”他嗓子发干，“我只是……只是什么？”
她喘着粗气，额角沁汗，“只是顺口一说？
还是觉得我挺得住？”
“我本意是想治好你！”
他吼回去，拳头攥得咯咯响，“可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会生效！”
“不知道？”
她冷笑，“你以为言灵是抽奖机？
按个按钮就能换个结果？
你嘴上说着治愈，心里却觉得治不好，等于一边浇水一边放火烧苗！”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屋内死寂。
油灯火苗晃了晃，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方初瑶撑着桌子站起来，靠墙站着，呼吸沉重：“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不是你说错了话，是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信不过它。”
“信？”
他喃喃。
“对。”
她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说‘好不了’，不是气话，是你心底真觉得它治不好。
你的怀疑，比刀还利。”
他低头看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前一晚打架留下的灰泥。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嘴贱运气差，现在才明白——他的嘴，从来不说谎。
他说馒头难吃，它就变硬；他说杯子飞不起来，它就炸；现在他说伤口好不了……它就烂透。
这不是诅咒。
这是**定义**。
他的每一句否定，都是对现实的一次篡改，而根源，不在嘴上，在心里。
“所以……”他声音哑了，“我不是不适合用言灵，是我心里早就认输了？”
“聪明点。”
她靠着墙，缓了口气，“你以为闭嘴不嘲讽就叫控制？
错。
真正的控制，是心里也不能有半分动摇。
你嘴上说‘我能行’，心里嘀咕‘怕不是又要翻车’，那结局只有一个——翻。”
他沉默良久，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陶片。
“你干嘛？”
她警觉。
“看看。”
他指尖摩挲着断口，“上次我把杯子说炸，是因为我不信它能飞。
这次我把伤口说烂，是因为我不信自己能治好你。”
他抬眼，眼神沉得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那如果我把‘不信’吞回去呢？”
“你先问问自己，能不能骗过神之眼。”
她冷声提醒，“它看得见你心里的鬼。”
他没再说话，走到桌边，拿起另一个启言杯——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的粗陶杯，摆在桌上。
“你想干嘛？”
她皱眉。
“练。”
他盯着杯子，“你说心口要一致。
那我就从最简单的开始——让我心里也闭嘴。”
“你疯了？
刚惹完祸就想重来？”
“我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
他盯着杯子，缓缓开口，“此杯……升空。”
杯子没动。
他又说一遍，声音更稳：“此杯升空。”
依旧纹丝不动。
第三次，他闭眼，不再去想会不会失败，不再回忆昨夜的拳脚相加，也不再去猜杯子会不会炸。
他只想着一件事：**它要飞**。
“此杯升空。”
杯身微微一震，离桌三寸，悬停空中。
方初瑶睁大眼。
他睁开眼，看着浮在半空的杯子，嘴角扯了扯：“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救。”
“少得意。”
她咬牙，“杯子能炸，人不能试。
我这条胳膊要是废了，你拿什么赔？”
他转头看她，神情认真：“我会赔到底。”
她一愣，随即嗤笑：“油嘴滑舌。”
“这次不是。”
他走过去，蹲下，“让我试试真正的治愈。
不说多余的话，不动杂念，只专注这一件事。”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点头：“行。
但记住——再出一句废话，我自己砍了这条胳膊，也不让你碰。”
他点头，伸手轻轻托住她受伤的手臂，避开溃烂处，凝神注视。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
他闭眼，脑海中只留下一个画面：伤口愈合，血止住，皮肤重新闭合如初。
“此伤即愈。”
声音平稳，无波无澜。
空气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像是水面上漾开的涟漪。
她手臂上的黑斑开始收缩，肿胀退去，腐肉脱落，新生的粉嫩肌肤缓缓覆盖创面。
血止住了。
方初瑶倒抽一口冷气：“你……真的……”他睁开眼，额角全是汗，但眼神清明：“我说过，这次不一样。”
她低头看着手臂，虽然还有些红痕，但己无大碍。
她扯掉布条，活动了下手腕，没再疼。
“可以啊。”
她语气缓了些，“总算没把我的手说成假肢。”
“我要是真说了，你现在就得装个木头钩子。”
他抹了把汗，咧嘴一笑，“不过那样你也帅，女海盗风。”
她翻白眼：“贫嘴还是改不了。”
“习惯而己。”
他站起身，顺手把还在飘的杯子轻轻按回桌面，“但以后……我会管住心里的那张嘴。”
她看着他，忽然问：“你以前……经常这样吗？”
“哪样？”
“嘴上逞强，心里打鼓。”
他顿了顿，笑了笑：“从小到大。
别人说我长得娘，我非说‘老子帅得让人自闭’，结果真有人看见我就撞墙。
我说考试必挂，第二天卷子真被狗叼走。
我一首以为是倒霉，现在才知道——我早就在用嘴改命。”
“那你现在想怎么改？”
他看向窗外，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以前是乌鸦嘴乱啄，现在……我想让它变成刀。”
“刀？”
“对。”
他抬起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一刀斩断怀疑，一刀劈开犹豫。
下次我说什么，不只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我**信**。”
她没说话，默默走到角落，从柜子里取出两件外袍。
“穿上。”
她说，“城主府九点开门，申请居住权的窗口只开一个时辰。”
他接过衣服：“这么急？”
“你不惹祸的时候，时间才肯走快点。”
她系好腰带，瞥他一眼，“而且我可不想再因为你一句话，让城主把我当瘟神驱逐。”
他套上外袍，拍了拍胸口：“放心，今天我全程静音模式。”
“最好是。”
她抓起包袱，“走吧。”
两人推门而出，晨风扑面。
刚迈下台阶，任灵晞忽然脚步一顿。
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掌心——一道极细的裂痕，正从虎口缓缓蔓延，像是无形的刀割过皮肤，却没有血。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
方初瑶己经走了几步，回头催他：“磨蹭什么？
再迟门口排队的人都能绕城三圈了。”
他抬头，咧嘴一笑：“来了。”
大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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