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城郭的巍峨，并未给徐庶带来多少安全感，反而衬得他愈发渺小。
城门口兵丁懒散地盘查着行人，目光掠过他这一身洗得发白的疏巾单衣，并未多做停留。
他深吸一口带着尘土与市井气息的空气，迈步踏入这座颍川郡的心脏。
与他想象中的书香遍地、弦歌不辍不同，阳翟城内固然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一派繁华，但细细观察，便能察觉暗流涌动。
往来的士人脸上，少了份从容，多了份焦虑；市井议论中，除了家长里短，更夹杂着对北边黑山贼、西凉羌乱的担忧，以及对朝廷宦官与外戚争斗不休的愤懑。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弥漫在空气里。
徐庶无暇他顾，他的目标明确——寻找学问之门。
他早己听闻，颍川学术之盛，首推几家世族私设的精舍。
然而，他一个来历不明、身无分文的寒门子弟，想要叩开那些高门大宅，谈何容易？
他首先想到的是城西的荀氏。
荀淑有“神君”之称，其子荀爽更是被誉为“硕儒”，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徐庶怀着一丝敬畏与希望，来到荀府门外。
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房倨傲地打量着他这一身寒酸，连通报都懒得去，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荀公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精舍授徒，亦需名士引荐，你有吗？”
徐庶默然，他什么都没有。
他试图辩解，说自己仰慕荀公学问，愿效仿古人立雪程门。
门房嗤笑一声：“立雪？
眼下可是盛夏！
小子，莫要在此聒噪，妨碍贵人进出！”
希望的第一道门，砰然关闭。
他不气馁，又辗转打听到陈寔（陈仲弓）之后人所设的学馆。
陈寔“梁上君子”的典故广为流传，其德行为世所景仰。
徐庶心想，如此仁德之家，或能给他一个机会。
然而，结果并无二致。
陈氏学馆虽不像荀府那般高不可攀，却也非来者不拒。
负责接待的儒生倒是客气几分，但话语里的意思同样明确：需有可靠的保人，或能通过严格的经术考核。
徐庶流浪数日，盘缠将尽，连最便宜的客舍也住不起了，只得在城郊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栖身。
白日里，他西处探听消息，帮人抄写书信、算算账目，换几个胡饼充饥。
夜晚，就着庙中残存的香油灯盏微光，翻阅那几本他视若珍宝、一路贴身携带的简陋书简——《论语》、《孝经》，这是他学问的全部家底。
挫折感如影随形。
他弃武从文，本以为踏上了正道，却发现这条路上同样壁垒森严。
世家大族垄断了知识和仕途，寒门子弟想要出头，难如登天。
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曾经悬着短剑，如今空空如也。
一股熟悉的、想要用武力打破阻碍的冲动，偶尔还会涌上心头，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
他想起溪边弃剑的决心，想起那神秘老者的教诲，心绪便渐渐平复下来。
转机出现在一个炎热的午后。
徐庶在城中替一家书肆搬运竹简，赚取微薄的工钱。
劳累间隙，他靠在墙角休息，忍不住拿起一卷散落的《春秋》读了起来。
读至精彩处，不禁击节赞叹，甚至低声吟诵起来，浑然忘我。
“哦？
阁下亦好《春秋》？”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徐庶抬头，见一青年士子站在面前，年纪与他相仿，身着干净的青布儒袍，面容敦厚，眼神清澈，正含笑看着他。
这青年气质儒雅，却无世家子的骄矜之气。
徐庶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些窘迫地拱手道：“粗通文墨，不敢言好。
只是见其中微言大义，心有所感，失态了。”
青年笑道：“何必过谦。
观阁下神情，非是寻常苦力。
在下石韬，石广元，襄阳人士，游学至此。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徐庶，徐元首，本郡长社人。”
徐庶报了新取的表字，心中对这位主动搭话、态度友善的石韬生出几分好感。
“原来是元首兄。”
石韬看了看他身旁尚未搬完的竹简，又看了看他手中书卷，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与钦佩，“兄台可是寓居城中？
若不嫌弃，可愿寻一茶肆，共论经义？”
徐庶正苦于无人交流，闻言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二人就在书肆附近寻了处简陋的茶摊坐下。
一壶粗茶，两人却相谈甚欢。
从《春秋》三传的异同，谈到《孙子兵法》的虚实之道，再到当今天下大势。
徐庶发现，石韬学识渊博，尤其对荆州人物风土颇为熟悉，见解亦是不凡。
而石韬也惊讶于徐庶思维的敏捷与洞察力，虽经学基础或许不如自己扎实，但其对时局的看法往往一针见血，带着一股经历过风浪的透彻，完全不似普通书生。
交谈中，徐庶得知石韬亦是寒门出身，靠自身勤学才有今日，此次来颍川，正是慕名而来，想寻访名师，增长见闻。
同是天涯求学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番倾谈，二人顿生知己之感。
“元首兄志存高远，韬佩服。”
石韬诚恳道，“只是兄台如今似乎……颇有不便？”
徐庶叹了口气，也不隐瞒，将自己为友报仇、弃武从文、乃至如今求学无门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真名与具体细节，只以“昔日之过”带过。
石韬听罢，肃然起敬：“兄台能折节向学，己是难得。
至于求学之门……”他沉吟片刻，“颍川名士之门第，确实不易进。
不过，倒也非绝无他途。”
“哦？
广元兄有何指教？”
徐庶眼睛一亮。
石韬道：“阳翟城内，除了几家世族精舍，尚有几位不慕荣利、专心学问的隐逸之士，于城中开设公开讲席，有教无类，只需心怀向学之志，皆可往听。
虽不如荀、陈之家系统精深，但于打牢根基、开阔眼界，大有裨益。
此外，城内最大的‘弘文书局’，时常有学子聚会，辩论经义，交流心得，亦是一个增长见识的好去处。”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徐庶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在石韬的引路下，徐庶的生活终于步入“求学”的正轨。
他白天依旧做些零工维持生计，晚上则去听那些公开讲席。
讲席设在城东一座旧祠堂里，主讲是一位姓郭的老先生，曾做过郡中小吏，后辞官归隐，专心治学。
郭先生学问渊博，讲解经义深入浅出，更难得的是，他常结合时政，抨击宦官当道、民不聊生的现状，听得徐庶心潮澎湃，以往许多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
弘文书局的学子聚会，更是让徐庶大开眼界。
这里汇聚了各色人等，有世家子弟，有寒门学子，甚至还有几个像他一样背景复杂的游学之士。
大家为了一段经文的解释，一个历史事件的评价，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徐庶起初只是静静聆听，后来也逐渐敢于发言。
他发觉，自己虽然经书读得不如别人多，但逻辑清晰，见解独到，尤其善于从现实利害角度分析问题，往往能言人所未言，渐渐也在小圈子里有了点名气。
石韬总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二人互相切磋，学问日进。
然而，平静的求学生活并未持续太久。
中原的局势，日益恶化。
有关黄巾余孽复起、凉州边章韩遂叛乱的消息不断传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董卓率西凉军入洛阳，废少帝立献帝，独揽大权，倒行逆施的消息，终于如瘟疫般传到了相对平静的颍川。
这一日，弘文书局的聚会，气氛格外凝重。
不再有往日的学术争论，话题全都围绕着洛阳的剧变。
“董卓豺狼也！
擅行废立，秽乱宫闱，天下将乱矣！”
一个激进的学子捶桌痛呼。
“听闻袁本初、曹孟德等己逃出洛阳，必是去召集义兵，共讨国贼！”
另一人附和。
“讨董？
谈何容易！
董卓手握西凉劲旅，关东诸侯各怀异心，恐怕……”也有人持悲观态度。
徐庶和石韬坐在角落，沉默地听着。
徐庶紧握着茶杯，指节有些发白。
他想起了长社市集上的混乱，想起了被迫远走的无奈，如今，更大的动荡似乎就要来临。
这书斋，还能安宁多久？
“元首，你怎么看？”
石韬低声问道。
徐庶目光深沉，缓缓道：“董卓暴虐，其势虽强，然失道寡助，必不长久。
只是……这天下经此一乱，恐非短期所能平定。
颍川地处中原腹地，西战之地，不久必为兵家所争。
我等在此，恐非良策。”
石韬深以为然，忧心忡忡地说：“家母屡次来信，言及荆州刘景升（刘表）牧守荆州，招贤纳士，境内相对安宁，催我南归。
我看，这中原……怕是待不下去了。”
“南下荆州？”
徐庶心中一动。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考虑离开颍川。
故土难离，尤其是学业未成之时。
但石韬的分析是对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继续留在这是非之地，不仅学业难成，恐怕性命都有危险。
聚会不欢而散。
徐庶和石韬并肩走在渐渐冷清的街道上，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元首，不如……你我一同南下吧？”
石韬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徐庶，目光真诚，“荆州有刘荆州坐镇，文风亦盛。
你我结伴同行，既可互相照应，到了那边，也能继续切磋学问，以待时机。
总好过在此坐困危城。”
徐庶看着这位结识不久却肝胆相照的朋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是啊，天地之大，何处不可求学？
重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是那颗不改的向学之心。
中原己如沸鼎，南下荆州，或许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夜凉如水的空气，做出了决定，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广元兄，我愿与你同往荆州！”
两只年轻的手，在充满不确定的夜色中，紧紧握在一起。
那是乱世中，知识与友谊结成的微弱而坚韧的联盟。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至少，他们不再孤单。
史书来源：1. 《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魏略》：“初平中，中州兵起，乃与韬南客荆州。”
明确记载徐庶与石韬在中原战乱时一同南下荆州。
2. 《后汉书·刘表传》：“关东兵起，表合兵军襄阳。”
点明刘表在荆州营造的相对安定环境。
3. 徐庶在颍川的具体求学经历，正史阙载。
本章根据汉末颍川学术风气及寒门学子处境进行合理艺术虚构。
弘文书局等场景为虚构，旨在表现当时学子交流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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