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轩的电话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闸门,暂时关闭了倾泻而出的恐慌。
我挂了电话,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无限放大。
不,不是寂静,是噪音——一种被调高了增益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环境音。
电脑风扇不再是低沉的嗡鸣,而是化作了有棱有角的、旋转的金属叶片,我能“看”到它切割空气时产生的湍流。
电流声变成了一条纤细、闪烁的亮白色丝线,在墙壁和插排间无声地窜动。
甚至是我自己吞咽口水的动作,也在喉咙里引发了一场微型的地质塌陷,声音沉闷而具体。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被困在这种被放大到失真的感官牢笼里。
工作,对,工作是我最熟悉的锚点。
明天还要汇报。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聚焦到屏幕上的建筑模型。
那栋我亲手“回忆”出的未来派总部大楼,此刻在屏幕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鲜活。
它的流线型外壳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渲染,而是仿佛具有了呼吸的韵律。
我下意识地用鼠标选中了一块曲面玻璃幕墙,想要调整一个参数。
就在我的目光聚焦在那片区域的瞬间,一股尖锐的、类似柠檬混合着金属锈蚀的酸涩味道,猛地炸开在我的舌根。
我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嘴里残留的怪异味觉真实得可怕。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片玻璃幕墙。
味道消失了。
我犹豫着,再次将目光聚焦过去。
酸涩感再次袭来,虽然轻微,但确定无疑。
我移开目光,味道消失。
我尝试看向大楼底部的承重结构,那里是粗犷的混凝土质感设计——这一次,我的舌尖泛起的是厚重的、泥土般的苦涩。
视觉信号,正在污染我的味觉。
这不是比喻。
这是一种粗暴的、毫无逻辑的感官短路。
我的大脑好像一个接线错误的老旧控制台,不同区域的信号正在疯狂地串线。
“心智澄明”……这他妈就是所谓的“澄明”?!
是把所有感官扔进搅拌机里打成一团混沌的浆糊吗?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恐惧涌上来。
我猛地推开键盘,站起身。
我需要出去,需要接触到“正常”的世界,需要证明我只是暂时性的神经功能失调。
也许吹吹冷风就好了。
拿起车钥匙,脚步虚浮地走向电梯。
电梯金属门像两面模糊的镜子,映出我无数个扭曲的、套叠的身影。
我不敢细看,生怕在某个倒影里,看到那缕头发又以不同的方式翘起来。
地下车库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轮胎和机油的味道。
但这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是一首走了调的交响乐,低音部分是油腻的轰鸣,高音部分是刺鼻的尖啸。
我走向我那辆黑色的SUV,手指按在门把手的感应区。
“嘀”一声轻响,车门解锁。
但这声音传入我耳中,却化作了一串清晰的、冰冷的数字——“01000100”。
是幻听吗?
我甩甩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车内熟悉的环境让我稍微安心了些。
皮革的味道,车载香氛的淡香……这些平日里让我放松的气息,此刻却像有了颜色和重量,沉甸甸地压迫着我的嗅觉神经。
我发动引擎,低沉的马达声浪响起。
这声音不再是声音,它在我脑中首接构建出了一幅图像:一个巨大的、黑暗的、在规律搏动的金属心脏。
我必须集中精神。
开车需要绝对的专注。
车子驶出车库,汇入傍晚的城市车流。
霓虹灯的光芒透过挡风玻璃照射进来,不再是单纯的光线,而是变成了有粘稠质感的彩色颜料,涂抹在我的视网膜上。
红灯亮起,那红色不再是一个停止的信号,它变成了一种温暖的、具有扩张感的物理压力,挤压着我的胸口。
绿灯亮起,绿色则带来一种滑腻的、催促性的流动感。
更糟糕的是对距离和速度的判断。
前车的刹车灯亮起,在我眼中,那不再是灯光,而是前方空间突然出现的、一个具有实质威胁的“停滞力场”。
我踩下刹车的力度,不再基于理性计算,而是基于一种对那个“力场”强度的本能恐惧。
我的车像个醉汉一样,在路上顿挫前行,引来身后一片刺耳的喇叭声。
那些喇叭声也不再是噪音,而是一支支无形的、带着怒意的尖针,扎向我的后脑勺。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差点追尾一辆突然变道的出租车。
在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中,我不仅听到了声音,更“看”到了两股无形的能量场险险擦过时激射出的、扭曲的波纹。
我浑身冷汗,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不能这样开车。
我会死的。
不仅仅死于车祸,更会死于这种感官超载带来的彻底崩溃。
我勉强将车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找了个路边停车位,几乎是瘫软在驾驶座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那鼓点首接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降下车窗,试图让冷空气使我清醒。
外面是城市的背景音:远处车辆的流逝声,行人隐约的谈话声,某个店铺里传出的音乐片段。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污染”出现了。
那些模糊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的环境音,开始在我的意识里自动解析。
我无法控制这个过程。
就像一台无法关闭的解码器,强行将接收到的音频信号转化为粗糙的语义。
远处公交车的引擎声,被解析成断续的词语:“……重负……前行……磨损……”几个路人嬉笑的声音片段,变成了:“……无意义……消耗……短暂……”店铺里飘出的流行情歌副歌,在我听来是:“……模仿……重复……空洞……”这些破碎的词语和短语,并非通过我的耳朵“听”到,而是首接在我思维的表层浮现,带着一种冰冷的、客观的、令人绝望的语调。
它们不是谁在对我说话,更像是这个世界本身在透过这些噪音,泄露它冰冷、无意义的本质。
联觉污染,升级成了语义渗透。
这个世界正在向我展示它运行的后台代码,而这些代码,看起来如此荒诞和令人作呕。
我猛地关上车窗,将那些可怕的声音隔绝在外。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抬起头,看向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是我苍白、惊恐、布满冷汗的脸。
这一次,镜中的影像没有任何延迟,头发也规规矩矩。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裂痕不在镜子里,而在我与整个世界之间。
那层将我与混沌现实隔开的、名为“正常感知”的滤镜,己经出现了无法修复的破损。
我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自信和创造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和恐惧。
我张开嘴,用沙哑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对着镜中的自己,问出了一个无比荒谬,却又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问题:“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镜中的泽夜,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同样空洞的眼神,回望着我。
仿佛我们两个,都是迷失在同一个恐怖游戏里的、可怜的玩家。
而游戏的规则,正在我们眼前,一寸寸地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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