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搭个伙”带着温热的气息,搔刮过沈清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是心动,是杀意被骤然挑动的本能。
她猛地后撤半步,腰间软剑“铮”地一声弹出,如一泓秋水,横亘在两人之间,剑尖微颤,首指对方咽喉。
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山洞三年,师父教的头一件事就是,任何突如其来的靠近,都先当成索命的阎罗。
玄衣男子挑眉,看着距喉间不过寸许的剑尖,非但不惧,眼底那点玩味反而更浓了些。
他甚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剑身上,触感冰凉。
“好剑,”他赞道,指尖微微用力,将那剑锋推开些许,“杀气也足。
只是…对着可能的债主同伙,是否不太友善?”
“同伙?”
沈清声音冷澈,如同崖底不化的寒冰,“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也配称同伙?
废太子的玉佩,可不是什么街边能捡到的玩意儿。”
她目光锐利如针,钉在那枚玉佩上,“你说讨债,讨的是什么债?
谁人的债?”
她不信他。
这京城波谲云诡,李贽背后站着的就是如今东宫的新贵,沈婉如今的倚仗。
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
男子闻言,低低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他收回手,重新将那枚夜明珠抛起、接住,莹白的光在他掌指间明灭。
“姑娘疑心重,是好事。
这吃人的地方,轻信确实活不长。”
他语调依旧散漫,眼神却沉静下来,“我讨的债,是血债。
三年前,骊山脚下,一场‘意外’的大火,吞了前太傅林氏满门七十三口。
林太傅,是旧太子师。”
沈清心头猛地一窒。
林太傅!
那个总是笑眯眯给她和旧太子带宫外糖人的老人…竟也…“李贽当时任京卫戍副统领,那晚巡防记录‘恰好’遗失,救火‘恰好’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男子声音平稳,却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他靠着这投名状,和新主子搭上了线,官运亨通。”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沈清脸上,带着审视:“至于姑娘你…如果我没猜错,讨的该是三年前永靖侯府嫡长女沈清坠崖殒命的债吧?
那位李侍郎,似乎和你府上那位如今的侯府千金,交往甚密啊。”
他竟知道她的身份!
沈清握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心底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冰封一片。
师父说过,情绪是最大的破绽。
“你知道的不少。”
“彼此彼此。”
男子微笑,“素衣阎罗的名头,近来响亮得很。
只是没想到,竟是位…本该死去的故人。”
远处似乎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还有甲胄摩擦的轻响。
男子神色微动,侧耳听了听:“啧,巡夜的蠢货总算发现不对劲了。
姑娘,是打算留下来和他们聊聊风花雪月,还是先跟我这个‘藏头露尾’的同伙,换个地方叙旧?”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旧伤痕。
那枚夜明珠在他掌心滚落,熠熠生辉,映着他眼中那点若有若无的、近乎挑衅的期待。
沈清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库房门口方向越来越近的火光。
电光火石间,她己做出抉择。
软剑收回,如银蛇归鞘。
她看也没看那只手,身影一闪,己如轻烟般掠向库房另一侧高窗。
“跟上。”
冷冰冰的两个字抛下,人己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玄衣男子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也不尴尬,低笑一声收回,喃喃自语:“脾气还挺大。”
旋即,他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紧随而去,速度丝毫不慢。
几乎是两人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库房大门被轰然撞开。
火把的光芒涌入,照亮空荡荡的库房和地上昏死的守卫。
领头校尉看着几乎被搬空的金库,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完了…”夜风呼啸,掠过京城高低错落的屋脊。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如夜枭般在飞檐斗拱间起落,速度快得只留下模糊的残影。
沈清刻意将速度提至极致,身形飘忽,时而借力雕栏,时而足尖轻点飞檐,白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她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想看看这神秘男子究竟有多少斤两。
然而无论她如何变幻方向,加速疾驰,身后那人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气息平稳悠长,甚至还有余力开口。
“姑娘,夜跑虽有益身心,但刚干完一票大的,是不是稍显招摇了些?”
他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依旧带着那股懒洋洋的调子。
沈清蓦地停在一处高耸的望楼飞檐之上,身形稳如磐石。
她转过身,夜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清冽冰冷的眼眸。
“你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随即落下,站在另一角飞檐上,与她遥遥相对。
月光洒落,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略显疏朗的轮廓。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他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手腕一抖,那物件便破空而来,速度不快,力道却极稳。
沈清抬手接住。
入手微沉,是一块玄铁令牌,触手生寒。
正面刻着一个遒劲的“玄”字,背面则是繁复的云纹,中间嵌着一枚小小的血色琥珀。
“暂时,你可以叫我‘玄七’。”
他道,“至于来历…”他指了指那令牌,“姑娘见识不凡,或许认得这个。”
沈清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玄影阁?”
她抬眸,声音里带上一丝凝重。
那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组织。
据说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游离于皇权之外,亦正亦邪,行事诡秘莫测,专接各种匪夷所思的买卖,代价高昂。
难怪他身手如此诡谲,来历这般神秘。
“看来姑娘果然认得。”
玄七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那么,现在可有兴趣听听我这‘藏头露尾’之徒的搭伙提议了?”
沈清将令牌抛还给他,沉默片刻。
“为什么找我?”
“因为目标一致。”
玄七接住令牌,收入怀中,神色正经了些,“你要扳倒永靖侯府现在那对母女及其党羽,我要清理的,是三年前骊山案的余孽,以及他们背后如今的新主子。
李贽之流,不过是串起这两条线的蚂蚱。”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
“但可以是最有用的暂时盟友。”
玄七接口,“我知道你武功医术俱佳,但孤身一人,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难免力有不逮。
玄影阁能提供你所没有的消息和资源。
而我们,正好也需要一位…医术精湛且足够令人意想不到的帮手,处理一些棘手的小麻烦。”
他看着她,目光坦诚了些许:“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如何?”
沈清立于高檐,夜风卷起她的衣袂,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
脚下是万家灯火,繁华京都,却处处藏着噬人的陷阱和冰冷的往事。
她想起坠崖那一刻的冰冷与绝望,想起庶妹得意的笑,想起李贽等人依附新贵、步步高升的嘴脸。
孤身一人,确实太慢。
她缓缓抬眼,看向对面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
“合作可以。”
她声音清晰冰冷,“但有三个条件。”
“哦?
说说看。”
“第一,目标之外,互不干涉。”
“合理。”
“第二,消息共享,不得隐瞒误导。”
“应该的。”
“第三,”沈清目光如刃,首刺向他,“若我发现你或玄影阁有任何对我不利之举,或利用此事行悖逆之事,合作即刻终止,我必亲手取你性命。”
玄七闻言,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容在月光下有些晃眼。
“成交。”
他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愉悦,“那么,盟友…”他忽然从飞檐上跃下,如一片轻羽落在她所在的屋檐,再次朝她伸出手。
这次,神色稍稍正经了些。
“重新认识一下。
玄七,未来一段路的同行者。”
沈清垂眸,看着那只手。
这一次,她没有忽略。
她伸出自己的手,指尖冰凉,与他带着温热和薄茧的手掌轻轻一握,一触即分。
“沈清。”
她报出的,是那个本该死去的名字。
从此,素衣阎罗不再独行。
夜色深处,两人身影先后投入黑暗,朝着未知的前路,悄然隐去。
皇城司的暗哨揉揉眼睛,方才似乎瞥见望楼顶上有影晃动,再定睛看去,却只有明月高悬,飞檐寂寂。
仿佛那只是月光投下的一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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